我有个朋友。
十四五的时候,打遍全村无敌手,他爸拿着笤帚追他三条街,第二天睡醒照旧是那个全学校最硬的男人。那大概是他生命最潇洒最快乐的日子,村里的孩子都听他的,两块钱的糖,就能让一个姑娘脸红。
他说一不二,一呼百应,学校里,谁见了他都叫一声哥。谁敢在他面前不规矩,他就敢拿着板砖给他开瓢。
后来他没去读高中,觉得学习没意思,就辍学回家了。走的时候一帮小弟送他出校门,浩浩荡荡,都是不谙世事的潇洒。
初中文凭,农村出身,没房没车,但有一腔热血,和可笑又可怜的自信。
家里的农活不想干,他爸让他去学点手艺,他觉得没兴趣,看了两本白手起家,穷小子逆袭的小说,就觉得自己非池中物,早晚要有一番造化。
人们有办法让奔腾的河水停下,却没办法阻拦少年那颗想去闯荡江湖的心。
他闹着要出去打拼的时候,他妈劝他:“你这么点岁数,出去闯什么闯啊,你懂啥啊?”他爸坐在门口看不清本色的台阶上,脚底下踩着两块碎砖,黄胶鞋沾满了雨后农田里的淤泥,还带着零星的草叶。皲裂粗糙的手指夹着跟旱烟,吧嗒吧嗒的抽个不停。火星明明灭灭,就像年轻人那颗蠢动不息的心。
“让他出去吧。”
他爸叹口气,说:“像你老子,没啥出息的玩意。”
出来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饭店做传菜员。他爸托人介绍的,店长是同乡,好歹有个照应。工资不高,一月2300,早九晚十,午休一小时。像他这样的农村孩子,城市再大,也找不到一份不辛苦就能体体面面的工作。
他心想,成大事的人都是有低谷期的,服务员也能出英雄。
第一次体验到了住宿生活,跟他同住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哥,负责后厨进货。楼下就是女寝,住着店里的几个女服务员和前台,跟他差不多年纪,都涂着红嘴唇,眼睫毛忽闪忽闪。城里的房间也不都跟他想象中那样豪华,至少他的寝室不是。
他住三楼,逼仄的空间放了两张单人床,一进屋都是进货大哥的脚臭味。床底下放了两桶泡面,还有一地烟头。一心想着成大事不拘小节的少年,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生活。
店里的饭菜格外难吃,厨师大哥看他年纪小,偶尔会偷偷给他留点菜。大哥做的虾特别好吃,但是总是差点感觉,午夜梦回,想的都是他妈炖的排骨。
学校老师七八年也没教会他低头认怂,出去打工一个月就全学会了。少年对别人的喜恶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懵懵懂懂的感觉到,耍横斗勇,似乎并不是这个社会的真正法则。
他学会的不仅仅是这些,他还知道了,361°和耐克在他的学校都叫牌子,但是代表的意义其实千差万别,脚对脚的kappa是假货,乔丹不仅有运球的,还有一个投篮的。 兜兜转转折腾到二十一那年,他谈了个对象,对象跟他不一样,虽然成绩不好,但是读了个中专,学财会。
这一年他工资已经涨到了4000了。
他在店里做副店长,对象在隔壁超市收银。俩人窝在一个月租600的出租屋,墙壁都是斑驳的霉点,最贵重的家具是一张双人床。
有对象以后,4000工资在这个城市,就像是掉进了海里的泥,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月底的时候,泡面就成了出租屋的常客。
那年年底,他兜比脸都干净,爸妈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支吾几句,撒了个谎,说今年不放假了,回去干吗呢?
他也开始学会报喜不报忧,离家远行者,最怕爹妈牵挂。
春节的时候,他在网吧包了台机子,网吧的老板不在,看店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哥。零点敲钟,大哥在看春晚,董卿的声音传出来,举国欢庆一片热闹。
而他在吃康师傅的桶装面。
这个城市有万家灯火,就有千万种生活。初一那天,他爸辗转进城,跟他吃了顿饭就又急匆匆的赶车回家。
临走时候,给他留了两千块。
“在外面,好好地。”
他看着他爸日夜操劳晒的黑红黑红的脸,拿着钱的手指甲贴在手指上,暗黄无光,还有洗不净的黑泥。
忽然有点想哭。
第二年对象没有回来,电话里,她告诉他:“我回家的时候,我妈给我介绍了一个能在城里买房的,我不想跟着你吃泡面了。”
那天晚上,成年人的世界在他眼前露出端倪,他很久没有再看那些之前让他看的心潮澎湃的小说了,书里的主角,走到哪里都有奇遇,总归是要成功的。
而现实世界里,没有主角,他这样的农村小伙,没文化没资本,想在城市里安家都是奢望。
城里的夜晚也是灯火通明,可是没有一处灯光能照到他的身上。
生活可能就是这个死样子,有人一出生就手握筹码,可以在赌桌上一掷千金,而有人庸庸碌碌一辈子,连上桌资格都没有。
他有点后悔,心想着要是好好学习没准就不用这样难了,想了一下,又只能自嘲的笑笑,不是这块料,学了也没用。
这一年他辞了饭店的工作,打算去南方城市闯一闯。
只去了一个月,就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他第一次坐那么长时间的火车,原来,人一直坐着,也会累。
陌生的城市更没有出头的机会。他二十二岁,出来打工五年,手里的存款,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二十四那年,他又谈了个对象,跟他同岁,对象也是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的农村小妹。一眼就相中了他,五个月以后,对象不顾爸妈阻拦,跟他结了婚,彩礼给了12万。
他拿了两万,他爸给了十万。农村人一辈子就这么点积蓄,给他娶个媳妇,刚刚好。
结婚那天,他才恍然发觉,爹娘似乎变了不少模样,这些年他在城里混日子,跟爸妈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竟没发现他们也苍老不少。
岁月也从来不曾善待他们半分。
他那一刻忽然觉得难受,又不知这种难受来自于什么。
如果他读过书,兴许就能写出这种感觉了,可惜他没有,只能叹口气,舔舔嘴唇。
结婚以后,他跟媳妇一起在城里打工,两个人省吃俭用,一年到头,加上媳妇手里的彩礼,还不够一个首付。
第二年他在生鲜超市做库管,开始在店里过夜,媳妇一个人上下班,一开始电闪雷鸣还会给他打电话,后来也渐渐习惯。
好不容易抽出时间跟她吃个饭,路上过去的同龄姑娘都花枝招展,他媳妇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头发还是去年染的颜色,半黑半黄,素面朝天。
吃饭的时候,服务员问他喝什么饮料,媳妇抢在前面说:
“要白开水。”
转过年,媳妇怀孕了。为了养胎,媳妇辞了工作,他把丈母娘接来照顾媳妇。
超市进了一批草莓,他趁着便宜买了一兜回家,媳妇吃着吃着,忽然就哭了。
丈母娘叹口气:“人这一辈子都是自己找的,闺女啊,吃吧。”
晚上他问媳妇为什么哭,媳妇没说话。
其实不问,他也能猜出个大概,媳妇最爱吃草莓,嫁给他以后,还是头一回吃。媳妇从来没有抱怨,但他知道,她嫁给自己,其实过的不好。
这年他努力工作,拼命巴结领导。儿子出生的时候,他手底下已经接了三家店,区经理要调到大区,明年,他就能升副经理。
工资水涨船高,在这个城市,似乎也找到了生根发芽的方向。
媳妇养好身体以后,也跟他在店里工作,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有希望。
可惜命运,从来都不会让人一帆风顺。 没多久他爸忽然给他打电话,说他妈不行了。
村里人叫车连夜把他妈送到镇上医院,镇医院不敢接,又转院进了城。
重症监护室门外,他和他爸窝在走廊,谁也没合眼。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另一波抢救患者的家属跟医生聊了几句,忽然哭起来,护士推出来一个老人,不知道是转院还是离开人世。
抢救一宿,他妈依旧没有脱离危险,但有了点意识。
他和他爸换上医院给的衣服,进去探视。
他母亲身上都是管子,嘴上扣着呼吸机,费力的睁眼看他。
她折腾了半天,终于说出来几个字:“回,回家。”
医生说尽力抢救,不能保证治好。
他爸躲在楼梯口抽了根烟,忽然跟他说:“把你妈接回家吧,不治了。”
重症监护室一天一夜,钱就像流水一样出去,母亲在里面生死不知,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却快要拿不出钱来。
他咬牙说不行,他爸瞪他一眼:“你妈也不想治了,插着管子,她难受,咱回家,让她好好走。”
最后他还是把他妈接回家了。
因为他爸说:“钱都砸进去也不一定救得回来,你还有儿子呢。”
二十八这一年,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甚少进城,从来没在他的那住过一天,她八岁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十八嫁给他爹,一辈子操劳,没读过一天的书。过世的时候,还不到五十。
她炖的排骨特别香。他这辈子,也吃不到了。
母亲走后,他想把他爸接进城里。
他爸还是坐在门口的破台阶上抽烟,两鬓斑白了不少,老妻去世以后,他也一下子苍老不少。
“滚吧,老子还没到让你养的时候。”
他爸舍不得离开老家,庄稼人五十来岁,有那个不种地就养老的。
“等你老子不能动了再找你。”
这一年,他开始频繁的给他爸打电话,媳妇特意教会了他爸用手机视频。
有天吃完饭,媳妇哄着孩子睡觉以后,忽然问他:“要不要给咱爸找个老伴,俩人也有个照应。”
他没出声,第二天想了很久,还是忍着别扭打视频,问了问他爸的意见。
他爸给他一顿臭骂。
第二年,他终于升职成了区经理,但却是另一个城市。
他和媳妇两地分居,少有假期。
孩子刚刚会走路,总以为爸爸就是住在手机里。
分居的第二年,媳妇辞了工作,带着孩子来找他。
到了儿子上小学的年纪,他和媳妇折腾了很久,花了五万,给儿子找了当地最好的小学。
而他妈当年住院,一共也才花了四万五。
跟大区领导吃饭的时候,领导喝了他敬的酒,说:“你啊,没文化,要不还能往上走走。”
他笑呵呵的点头,心想着自己现在条件好了,以后得让儿子好好念书。
没文化,没出息,一辈子给人家打工。
他和媳妇每年都花不少钱给学校给老师,补课一个月也要花不少钱。
这一年他月薪将近两万了,但是生活似乎过得更加紧凑,日子像是拧紧了的陀螺,不知疲倦的转悠着。
有天他媳妇忽然问他:“咱俩买个车吧,儿子同学上学都有车。”
还没等他说话,她又自己念叨起来:“还是不行,得先买房安家,户口到时候挪过来,儿子上学才方便。”
媳妇嫁给他十几年了,还一直住的是出租屋。
他很久没吃过泡面了,可他现在的心情,跟那个大年夜蹲在网吧吃泡面的年轻人,几乎一模一样。
冬天换季的时候,他媳妇说想买件衣服。
自己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给儿子买了两条裤子一件棉袄,给他买了一双鞋。
他问媳妇:“你衣服呢?”
她说:“太贵了,再将就一年吧。”
那天媳妇睡着以后,他坐在出租屋的窗台边,抽了三根烟。
儿子成绩一般,补课也没什么成效。
有天他下班刚好有时间,看见儿子的考试卷子,气的想骂他几句。
儿子说:“不学习不也挺好么,你不也没上学么。”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来那一年坐在台阶上抽烟的父亲。
想说的话全都哽在了喉咙,最后只叹口气:
“像你老子,没出息的玩意。”
又一个轮回,这是编的,但又不是编的,能看完的都长大了,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