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进一家餐厅,厨师竟然是个机器人。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头微微一转,伴着有序的“咔嚓”声,然后又转回去。我怀疑这是在斜眼看我。
他反问我,你是什么人,怎么能来厨房。
我说这店我刚盘下来了。
哦。他应了声,手上的勺子稳稳将翠绿的芹菜掂了掂,再放入锅,遇油滋滋作响。
又一个冤大头。我好像听到他这么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
没什么。
电子音听不出什么感情,他丝毫没有停歇下来,抽油烟机嗡嗡作响,烟气缭绕中竟然颇有几分市井之气。
很快一盘朴素的芹菜炒肉端在面前。
尝尝。他说。
色泽很诱人,香气扑鼻,我夹了一块菜嚼了下,立刻吐出来。
呸,太咸了!
没错。机器人把勺扔到锅里,像是发泄某种情绪。他说,这就是这个饭店黄了的原因。
我现在做的菜,太TM难吃了。
2
什么原因导致的?这症状多久了?还能治好吗?
我像是在问一个病人。
大概是没治了。他坐下来,竟然掏出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根。
我大为惊讶:机器人还抽烟?
不抽,我习惯没事拿出来嗅嗅。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以前有个同伴爱抽烟,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这样。
这家店以前很有名。我说。
当然,二十年前谁不知道我们锅碗瓢盆黄金组合?老锅是洗菜机器人、小碗是机器服务员、我大瓢做的菜谁吃了都叫好。大家把这家店门都踏破,就为了吃到我们做的饭。
那么盆呢?他是做什么的?
他,呵呵,就负责吃。
大瓢把烟叼在嘴边,深深嘬了口,说话声音低沉,陷入了回忆。
你肯定想不到,其实阿盆是个人类,他的工作就是试吃我做的菜,再把口味反馈给我。虽然我出厂时输入了大量菜谱,但真正的厨艺其实是在他嫌弃声里练出来的。
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吗?
大瓢像是突然断电一样停了几秒钟,我以为他宕机了,他又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平静地好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们啊,都不在了。
3
最先出故障的是小碗,因为他是接触人类最频繁的,整天穿梭在各个桌子间送菜,有人新奇,有人赞美,但也不乏侮辱和鄙夷,甚至还有人教他些污言秽语。
说来讽刺,小碗是他们当中学习能力最强的,越是这样,他很快就被“玩坏”了。
学好不易学坏难,你们人类是这样,我们也逃不掉。大瓢恨恨地说。
没几年,小碗工作就出现懈怠,服务质量直线下降,和人说话也没那么多礼数,有时看到漂亮姑娘甚至还会说上几个荤段子。
他一个机器人调戏姑娘有屁用?大瓢义愤填膺,全都是你们人类给带坏了!
小碗被返厂维修,说是维修,其实再也没有回来。
老锅说那自己兼着干吧,反正他的活也不是很重。每天他提前一个小时充满电,把所有的菜品都准备好,然后去前厅当服务员。他性格设定木讷,对那些负面的声音全都过滤,说白了,这种老实机器人,你手把手教他学坏,他都够呛学会。
但没过几年,他工作量太大,元器件老化,走一步身体零件就晃荡不停,那声音听得我们胆战心惊。终于有一天在送菜的路上,他完全停下来了,所有的指示灯全部熄灭。
你知道老锅最后说的话是什么吗?他说等小碗回来,一定想办法把他唤醒,他可想呢。小碗能不能回来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不可能再醒过来了,他那个型号的机器人早就停产,元器件都没法更换。现在他被放在仓库里,有时候我会过去看他一下,讲讲发生的事。可这些年,我能讲的事越来越少了。
我说,你还有阿盆。
他……大瓢突然语塞。
4
阿盆就是在老锅报废后,学会的抽烟。那时候他抽的那个猛,一根接着一根,本来我天天跟厨房烟尘打交道,都有些受不了他不停喷吐出来的烟圈。
我说你别抽了,抽多了对味觉有破坏,你就不可能再品鉴出我做饭的质量。他叹口气对我说,大瓢,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坚持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出厂时就被设定为做菜机器人,除了做菜,我什么也不会,这是我的命。
阿盆嘴里就念叨,那我的命在哪儿?
第二天,阿盆就失踪了。不对,不是失踪,他离开了,抛弃了我,抛弃了老锅,抛弃了等小碗回来的期待。
我不怨他,他去找他的命去了。有时候我觉得他走了也好,不然有一天他看到我不行了,或者我看他老得走不动,谁心里也不好受。
大瓢说到这里,站起身,动作缓慢,关节处发出不详的咯咯声音。
我现在真得不行了,你看连个油烟比例都把握不好,也没人再帮我试吃,没有人嫌弃我做的不好吃。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
我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到工厂维修。
他摇摇头,你不知道,我受损伤的是核心中枢,如果要维修,肯定要格式化,那么这些记忆全都会消失。如果是这样,就算修好了,我还是我吗,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该怎么说,目光落到斑驳墙上挂着的一张相片,那上面是三个机器人和一个人类的合影。阿盆张开手臂把他们都环抱起来,开心咧嘴笑着,老锅身板挺立,小碗比划个胜利的手势,大瓢模仿着人类双手抱胸,脸上荡漾着微微笑意。
机器人其实也会笑的。
5
我走出餐馆,外面围着一群工人,巨大的挖掘机已经就位,所有人把目光投向我。
领头的人走过来,恭敬地问,徐总,你看我们可以开始拆了吗?
我回头看着这个破旧的房子。很多年前,因为招牌锅碗瓢盆组合分崩离析,这里早就荒废,只有大瓢依旧在这里,每天重复地练习炒菜。附近居民于心不忍,每天都会把新鲜蔬菜送来,而他做的菜,越来越咸。
其实我说的维修不过是安慰,早就有专家下了结论,他的电路板已经一团糟,一切行为都是近乎本能。
我买下这家餐馆,看重的是这片地,按照规划,这里将被夷为平地,然后拔起一座商业大厦。当然也会有更先进的机器人来充当保安、服务生、分析师。
徐总,耽误一天可费不少钱呢。工头好心提醒我。
撤掉吧。我说。
可是——
没有可是,都撤了。
工头没有办法,挥挥手,人员很快散开,依次撤收,一片喧哗。
徐总,政府那边开发可是有时间期限的,现在已经很紧张了,您需要的时候,尽快联系我。工头走的时候大声说。
我没有理会,等人车都散尽,掏出钱包,看着里面一张幼年的我和父亲的照片。上面父亲已成老态,但依稀能看到餐厅内那张合影中年轻阿盆的神采。
我不止一次听他说,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
哪里有什么如果?
我再一次望向这个摇摇欲坠的餐馆,里面有个摇摇欲坠的做菜机器人。
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是替父亲说,还是为自己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