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山魂》(34):别后相聚饮山酒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年年一入秋,棒棰川要比寻常热闹得多。回老家歇伏的木把子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有的还带着新搭帮的伙计,吵吵嚷嚷地涌到这密林小镇的窄街上,不用几天工夫,全镇子大大小小可以落宿的客栈和鸡毛小店,全都贴出满员告示,后来者就不得不到房子宽余的人家,去寻出租的大炕。

这时节,不消说,悦来栈自是木把子们最集中的地方,管栈的心热体贴人,住栈的也觉着舒心随便,所以,悦来栈这儿总挤得插不进脚,不住这儿的人,也愿往这儿溜达,一天到晚,五尺宽对开门的门槛子踩了个平,进进出出不断溜。亏着悦来嫂叫何大顺在门扇上钉了块破胶皮鞋底子,不然,出门的一呱哒,进门的一咣当,可不把人影(东北土话,谓喧闹扰人心烦。)死了!

这些做木头的主儿,老老少少都算上,全是粗粗拉拉的性儿,迈步地忽悠,开口震山抖,酒一下肚囊,端一根直通通的热肠子来,啥都嘞嘞,没有半点藏掖;高兴了,脊梁蹭着黄土墙,喊着天门、青龙、穿堂地押宝,呼儿号儿掷骰子,噼哩叭啦看马掌儿,丢着老千、红花、八条……从前那是真动输赢的,解放后是作消遣,再没出过薅袄领子闹事儿的,但那作腾劲头倒也不减当年。

悦来嫂不烦不嫌也不恼,直等他们玩得困倦了,打着鼾声睡熟了,才把一双双散发着脚汗臭气的鞋呀、袜子呀、包脚布呀,拿到炉子边上烘,放进泥瓦盆里洗,戴着夜灯缝啊,补啊,弄得常常是鸡叫跟她的呵欠连在一起,抬手揉揉眼睛,就又是一天。她惯了,也不觉怎的。相反,她忍受不了孤寂冷清的一长夏,认可一年到头都是秋冬,她才有忙不完的活儿,才有唠不完的嗑儿,才有听不尽的新闻……

到了这季节,悦来嫂的身价赶得上一个元帅,围裙系上腰,手巾包上头,两只手丢下饭勺抓料叉,又管人吃,又管马喂,不轻松,不自在,但她有咯朗朗的笑声,也有火气横生的斥骂。在夜深人静牲口嚼草的时候,还背着人偷偷擦过眼泪,或是揉揉麻了木了的腿。她用过重的劳动,去抑压多半辈子积下的痛苦;用人喊马嘶忙忙碌碌,来熨平心灵上的起伏波折;用火一样的感情待这些老少木把子,在她,是一剂医治精神创伤的好药。

她最怕莫过于年年春上从房檐影儿下那块地里往外起松雪灵酒缸的时候。说起这个,勾起棒棰川木把子们多年留下的一条风俗老律来。有一串顺口溜说到这一桩:“……喝完松雪灵,恩仇想分明;鸡血祭板斧,各自奔‘前程’……豁出一条命,来世还英雄!”

这儿说的松雪灵,全名叫做山精松雪灵,是木把子们土法炮制的一种药酒——用的是头场雪后带雪的青松针,头场霜后才刨出的天麻,头场雨后才开的豹马子树的花儿,不见日头的露水润过的黄芪,不沾铜铁的鹿心血,石位子边上的木灵芝,老虎窝旁的不老草,五品叶以上的山棒棰,八种深山老林的稀罕物儿合到一起,再用不落地的头场新雪拌起来,熬上七七四十九遍,到了浓稠成色,倒进距此百里的下河口玉泉烧锅用红壳高粱酿出的二锅头,装进泥缸瓦瓮瓷坛里,封好口,埋到房檐影儿下,上敷二尺半厚的酱黄土,任一伏雨水滋浸容具;黄土薄了要补填。入冬,土上边要用热灰煨,免得酷寒把容具冻裂。

到第二年开春,冰消雪化,山里头走不得爬犁,人收工,马收套,歇伏时令开始了,便起它出来,抬到哥们儿拜把子的关帝庙前,一顿喝个精光。说是喝了这山精松雪灵,益气补神、壮肾健脾、荣养心血、活络筋骨,一秋冬的劳累倦乏全化为乌有,五脏六腑作下的任什么症候也都能医好治好,精气神儿足兴了,力气头旺盛了,人也似乎年轻上几岁。

于是,借着酒力,买只公鸡,叫随身带的板斧刃子见见血,拉上相处投合的一伙把兄弟,去出那一个冬春积攒下来的窝囊气,去报日夜想报的仇!有理没理,阎王面前评去。这样的豪饮之后,不是劳动换来的欢乐,不是必定要来临的春光,不是安宁!是厮砍、格斗、监牢和流血。而后,山沟里就死一样地沉默了,寂静了,剩下阴森森的大风、叫人心惊肉跳的炸雷、林子梢压着黑烟般的沉云,陪伴着悦来嫂和她的第一个丈夫留下的儿子志华。她改嫁后的丈夫老管,就是喝了松雪灵,领鲍廷发他们一伙子去跟日本人董事长饭河亘雄辩理,被扔进了狼狗圈……

解放后,鲍廷发才告诉她,老管被害,不因辩理,倒因老管与抗联有瓜葛,老管是闹革命赔了命;悦来嫂因之心上得到了些慰藉。那老管虽然与悦来嫂不是结发夫妻也算不得对心的汉子,可老管是她敬重的有情有义的血性人;至今,一到卡套喝松雪灵,她就回想起那个少言寡语人的模样儿来。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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