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根阳(盐城市盐都区)
那天散步,我偶遇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奶奶,或许她已经知道小区前是禁止摆摊的,于是小声向我兜售她的蔬菜,说是自己进城来看孙子,顺便带点家里长的韭菜和荚子,卖点钱给孙子买玩具。闻此言,我的双眼有些湿润。
在这车水马龙、喧嚣热闹的街市里,这位老人的叫卖声多少有些胆怯和微弱,而路上行人几乎没人在意她卖的什么和吆喝什么。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与声音,却如一把钥匙,霎时打开我的记忆之锁,我的耳际仿佛又响起那声声响彻水荡、乡土韵味十足的吆喝。
我的青少年是在芦荡水乡度过的。在那缺吃少穿的春三天,我们疲乏地走在放学的路上,此时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了。猛听得一声吆喝:“鸡毛鸭毛换糖吃啊!”抬头一看,换糖担子就在眼前的不远处,换糖人头戴草帽,倚在一堵围墙上,正有气无力地敲打那个碗口大小、声音破哑的小镗锣。此时此刻,我激动得热血沸腾,如同吞下了灵丹妙药,心房如小鹿般乱撞,浑身立马有了力气,一路小跑往家冲。说心里话,我由小至大,这种百听不厌的吆喝声,都会让我产生莫名的兴奋与冲动,因为个中藏有我等企盼已久的美味,还有各式新奇的玩具。
一副糖担子由两只竹篓和一根扁担组成,竹篓上各放一个木制方盘。一头是铁皮圆盒盛放着的斫糖,另一头是为大人提供的针头线脑、针鼓线板、木梳子、小镜子、橡皮筋、洋红(染料)等物品,还有小孩子跳的白果,玩的“手枪”、万花筒、花牌、小皮球、玻璃球、弹弓和钓鱼用的钩线之类的“宝贝”玩意。
斫糖是用麦芽糖做成的。糖饼有盆口大,呈姜黄色。卖糖的左手拿一铁制的四方形薄片斫刀,先置放在糖饼上,右手拿一小铁锤,在斫刀外侧有节奏地敲打着,熟练地裁出或厚或薄、或长或短的糖条。每每换到斫糖,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尝上一口。糖条看起来比较硬,可放进嘴里,立马变软,嚼不了几口,就会粘牙,有时连张嘴都比较困难。其实,斫糖并不怎么甜,还略带点酸酸的、焦糊的味道。小伙伴们也时常私下议论,说人家做斫糖时,为了不让糖料粘手,会用吐沫来搓手防烫。明明知道这种糖不干净,可对于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块糖的水荡孩子来说,这斫糖再脏,也是天底下最香甜的零食。
天下没有免费的糖可吃。糖担子上的货物通常不卖,而是要拿旧货兑换,什么废铜烂铁,旧棉絮、旧鞋底、旧衣裳,鹅毛、鸭毛、鸡冠皮,甲鱼壳、乌龟壳、牙膏壳,还有废塑料、长头发……大凡家庭过日子丢弃的废旧之物,都可以用来兑物换糖。换糖人用一块糖饼,就可以换到满满两竹篓的旧货,回去卖给废品收购站,就能变成钞票。做这种生意的人,大多数来自十几里以外的沙沟镇上,他们早上从家里乘高港班客轮到大潭湾,生意做到下午四点左右,再跟返程客轮回家,一天一趟,风雨无阻。我们村庄大,如果只有一副糖担子,只要早上和中午在庄上转上两趟,竹篓里的旧货就会盛放不下。其余时间,就跟庄上摆摊做小生意的闲谈喝茶。当然,这群换糖的之间早有一种约定,他们以大潭湾为中心,连同周边的小村舍,划成几个片区,各人轮流分区做生意,这样才能肥瘦均占,互不相欺。
俗说,朝吃朝馋,暮吃暮馋,不吃更馋。那时,我们今天吃了斫糖,明天还想吃,可没有那么多旧货可换,怎么办呢?我们就得多动脑筋,千方百计去寻找,或是绞尽脑汁去化新为旧。可以这样说,我们放学以后,走出教室门,两眼就像探雷器一样,绝不放过回家路上任何一个角落。要是发现了一根铁钉,就会喜欢大半天,顿时觉得满口生津,连心里都甜丝丝的。
外面能捡“宝贝”的机会注定很少,还得从家里多动些脑筋。
平时,父亲罱泥罱到甲鱼、乌龟之类,我都缠着祖母,说自己肚里没油水,“空啊“,特别想吃甲鱼、乌龟肉。其实,想吃肉是假,心思都放在那个壳上了,这能换好多斫糖呢!
中秋节过后,家里或许会有点鹅毛、鸭毛、鸡冠皮,但这些“大宗商品”都是奶奶、妈妈的“专卖品”,我只能望“毛”兴叹,只好每天紧盯牙膏了。每次刷牙,都要刻意多挤上一点,就为了能早些谋到“壳子”换糖吃。
等到夏天,生产队里的木船陆续上岸修理了,我们就呼朋引伴,团结协作,从坏船板上撬下十几斤铁钉。这下我们发横财了!换糖的来了,先换些白果、“手枪”及其“子弹”,再换一些玻璃球、弹弓等“上档次”的玩具,当然也忘不了每人换一块斫糖,先将那一指宽的长长的糖条卷起来,然后再慢慢地享受。
那段日子,我们是村里最快乐的孩子。白天,把那些换来的“宝贝”藏在妈妈亲手缝的布书包里去上学,课间十分钟也有了向同学显摆的内容,十几个同学连踢带扔一只小皮球,比时下的校园足球还玩得欢。吃过中饭上学前,或是放晚学以后的那段时间,几个人相约来到一个不算太陡的土坡上,跳白果,比输赢。最好的白果,当数“刁白果”,长长的,扁扁的,夹在双脚之间,然后腾挪向前,朝着对方的白果使劲跳去。要是体态浑圆的普通白果,就会迅速从斜坡上滚落下去,无法靠近对方的白果,也就无法赢到对方的白果。这种“刁白果”厉害啊,落在斜坡上,只翻滚两三下,就会以身体扁平的绝对优势,飞快窜向对手的白果,来一个零距离的“亲近”,玩上一个时辰,持“刁白果”者就能获得一大把“战利品”。可这“刁白果”不可多得,既要跟换糖的关系好,是糖担子上的熟客,又要手上有铁钉之类的硬货,两者缺一不可。
所谓“手枪”,其实就是换糖的用废旧自行车轮子上的钢丝条自制的,将一根钢丝弯曲成手枪的轮廊,上下束上两根橡皮筋,将火柴头般大小的红色药粒的“子弹”装进“枪眼”里,然后用力扣动“扳机”处,以力驱动支在“枪眼”边上的钢丝一端迅速滑入“枪眼”,因而撞击引爆火药,随之发出清脆之声。我们时常手握这样的“手枪”,分成敌我两派,模仿战争电影里的场景,在月光泻地的夜晚进行激烈巷战……只可惜,这“子弹”太金贵了,除了过年过节,我们平时是舍不得玩这种“战火纷飞”的实景“战斗”的,只能用嘴模拟,打一枪,发出一声“叭”。有时候连打十几枪,“敌人”都不承认自己被我们击毙了,于是双方争吵得面红耳赤,最终只能靠一场“肉搏战”来一决高下。
乡下人过日子,离不开买卖。可是手上没钱,只能采用以物换物的方式交易。因此,我们除了需要零食和玩具,还会关注生活中的一些其他吆喝。
盛夏日落时分,人大陆续从田里放工回来。此时,河里缓缓驶来一条木船,船主人一边划桨,一边扯着嗓子吆喝:“换蟹渣哟!”听到这喊声,依河而居的人家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换好了,还叮嘱船家暂时不要离开,然后一路小跑来到庄内,逐户告知曾经拜托过自己的人。于是,老人小孩一手拎着盛满大麦、小麦的淘米箩,一手端着一只大碗或小盆,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地来到河码头,兑换黄灿灿的蟹渣。双方交易是不用秤的。蟹渣船主看一眼淘米箩,就知道大麦的大体重量,然后将大麦或小麦倒进船舱,再用一个硕大的河蚌壳,从船头的二舱里捞出蟹渣,倒进村民的碗盆里,还要舀些蟹渣卤。村民要是觉得份量不足,就会嚷声说道:“少了,再捞点!”蟹渣船主便笑眯眯地再捏上一两只,再舀些卤汁,然后补充说一句,“等下回吧,下回保证多给你一些!”在水荡地区,至今还流传着一句歇后语:“大麦换蟹渣——毛扯毛!”这句颇有意味的话告诫人们,物物交换,不必计较,公平自在人心。
像这种吆喝,在那时的乡下还有很多。比如,人们用黄豆换豆腐,用菜籽换香油,用蚕豆换粉丝,用稻麦换鱼虾和大饼油条……受饥挨饿的岁月,正是有了这些吆喝,人们才拓展出更大的生存空间,才拥有了更丰富的生活滋味。
当然,乡下有些吆喝是让人生厌的。就说卖老鼠药吧,小贩子坐在大街小巷上,面前摆放着一只只大大小小的死老鼠。他用铁皮做成的喇叭筒套住自己的嘴,撕声力竭地连喊带唱:“快来看,快来瞧,我的灵药买几包,晚上放药早上找。有多少,药多少,保证一个跑不掉……”喊了半天,见没人答理他,卖老鼠药的就气乎乎地抽着烟,最后还恶狠狠地丢掉手上的烟头,拿出吃奶的劲,放大嗓门,又吼上一句:你不买,我不怪,老鼠懒你家活作怪……
还有一些吆喝,不属买卖交易之列,而是手艺人的登门服务。他们不仅喊得好听,还能给水荡人的衣食住行带来诸多便利。
磨剪子师傅的一声叫唤:“磨剪子铲菜刀啊!”就会引来一群奶奶、大妈。剪子和菜刀是人们必不可少的生活工具,既然经济拮据买不起新的,就请师傅帮忙,将家里旧得不再那么锋利的剪子和菜刀磨一磨、铲一铲,就能再用上一两年,这样就能省下一笔开支。此外,补锅锔碗的,补靴修伞的,配钥匙修锁的,箍桶“轧家伙”的……这些手艺人或肩挑或手提工具,走街串巷,进村入舍,用各自不同的内容和方式,边走边吆喝,招徕生意。于是,村庄里由此增添了些许生机,多了些许色彩,也多了一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斗转星移几十载,水荡村庄的吆喝声发生了吐故纳新的变化,人们的生活也在这声声吆喝中翻天覆地,许许多多的吆喝早己完成了历史使命,走进了人们的记忆深处。而当下,网店已开到了我们村头,往昔买卖人的吆喝与身影似乎已渐行渐远。但我相信,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买卖就不会停顿,还会有那些如诗似歌动人、独具风情韵味的声声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