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自己你还在

姥姥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好像没有铺褥子,红色的绣花鞋漏在外边,身上盖着一张纸。我一直盯着,期待她会动,动一下吧,我在心里喊了一千遍一万遍,在这里躺着姥姥会不会冷呢?我是不是该去拿个被子?... ...

1933年,姥姥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农民家庭,经济大萧条,穷困,战乱,饥荒,度过一段段艰难的岁月,她依然隐忍而又善良。嫁给姥爷时,她只有16岁,从此举案投眉70多年,采得百花成蜜,却从没想过为谁辛苦为谁甜。

姥姥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新中国成立后,人口大普查时村里随便填上的。姥姥其实有名字,但从来没有人叫过,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写。她是母亲,是妻子,是女儿,是儿媳,是姐姐,是嫂子,是奶奶,是姥姥,却从来不是自己。

小时候让姥姥抚养,我出生的那一年,姥姥58岁,往后的12年,我在她身边像小树苗一样慢慢长大,那时候她是我这个世界上的至爱,没有人可以替代,有时候爸妈会把我接回家,我也会哭着喊着找姥姥。

在我人生的最初,我印象中的画面,都是关于姥姥的,冬天,她一边嫌我不穿棉鞋一边把我冰凉的脚,握在手里。夏天,她躺在我的旁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给我讲古老的故事... ...

小学一年级的某一天,因为比赛得奖,学校发了一个大背包,那个背包很漂亮,至少符合一年级小学生的审美,我开心的背回家,让姥姥看,她看起来比我还要开心,手舞足蹈,那是第一次感受到,让爱的人开心,是多么幸福。

小学三年级的某一天,我因顽皮脚摔骨折了,那段时间的每天晚自习后,姥姥骑着小三轮车在学校门口接我回家,后来我的脚好了,姥姥还是习惯性去等我,想想那时,她已经60多岁了,那时路面不是很平也没有路灯,骑那么远的夜路,多不安全,她却从没怨言。

姥姥的手很大,总是把我握的紧紧的,像是一不留神,我就要丢了。

2003年初,我被爸妈接回自己家上初中,那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姥姥,有时候哭着想要回去姥姥家,也会被爸妈的各种理由拒绝,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步履逐渐蹒跚的姥姥,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

有个周末,姥姥来了,我开心的围着姥姥问这问那,姥姥微笑着,满脸都是慈爱,可是后来我还是不得不去上学,记得那天上学临走前,我哀求姥姥不要走,姥姥点点头,眼神闪躲。

彼时非典肺炎横行,学校进行封闭教育,中午只能在学校吃饭,学校的大铁门下有一个二十多公分高五十多公分宽的空隙,刚刚可以钻出去一个十岁出头的青少年,那天,我钻过学校大门的空隙偷偷溜回家,可是回到家,姥姥已经回去了。

告别,从那时开始,在我和她之间,一直在上演,我眼睁睁的看着她,慢慢的衰老下去,却什么也做不了,那种无力有时候让我心痛。

后来,我忙着上学考试,忙着毕业游玩,忙着恋爱,忙着工作,忙着出走,忙着见识,忙着感受花好月圆,忙着体会月汐星高,忙的与姥姥越来越远,甚至每年很少见面。

有次放假,我在姥姥家住了几天,走的那天,姥姥送我到路口,我走了好远,回过头看,姥姥还在后边,慢慢的跟着,后来,她告诉我,那天她回到家,忍不住哭了,我没有告诉她,我转过身的那一刻,已经泪流满面。

姥姥没发过脾气,对谁都是笑呵呵,小时候每天缠在她的身后,要零花钱,那时候姥姥其实没有经济来源,可是年幼的我,哪懂得这个,我知道只要我闹一闹,姥姥就会掏出她的小手绢,拿出几角钱给我,她不懂得拒绝,对谁都不会。

姥姥手巧,会刺绣,街坊邻居会让姥姥帮忙绣花,有衣服上的,鞋子上的,姥姥忙完一天的农活,晚上会把别人的委托认真弄完,我稍微有点懂事的时候,会听见姥姥一边绣花一边嘀咕:“还是老了呀,看不清了”我疑惑:“看不清就不要绣了”姥姥笑笑:“人家托付给的,得绣完。”

记得有天舅舅训斥:“你就是傻,给她绣这东西,累坏了自己,吃力不讨好。”姥姥只是笑笑:“绣完这个不给她绣了。”他们说的“她”我知道是谁,她是姥姥家的邻居,平时爱占便宜成性,不受邻里待见,有次姥姥养的鸡跑到她们家,她关起来非说是自己家的,姥姥却像是忘记了那件事,依旧帮她绣复杂的花儿。

那时姥爷种了一个菜园,他会拿到集市上去卖,以此来补给日常所需,那时姥爷种的辛苦,贵的菜是不舍得吃的,但是有时姥姥会偷偷摘些菜,派遣我去给邻里送去,或者邻居让她用了一下铲子,还回去的时候,也会带上一大捆菜,姥姥没有学问,却好像先天懂得人情往来的智慧。

16岁的姥姥,被一辆破旧的地板车拉着,一路颠簸的来到姥爷家,70多年,她默默的付出着,婆婆霸道,儿女众多,加上所处的年代穷困,姥姥有好吃的全部留给长辈和孩子。

1958年,饥荒年代,姥爷刚好去新疆打工,给部队当炊事员,那时交通不发达,姥爷六年没有回家,他去的时候,大舅只有1岁,回来的时候,都7岁了,

那时姥爷每月工资是30元,工作的地方包吃住,他发了工资就马上寄回家,只是他不知道,他寄来的钱,全部被自己的母亲留下了,一分钱也没给姥姥,也就在姥爷不在的那几年,姥姥每天带着大舅去队里干活,每次回来,桌上早已经没了饭菜,她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太委屈,就哭一哭,哭过就过去了,姥姥说她有时饿的受不了,只能捡树叶来吃,长时间的饥饿,让姥姥留下了胃痛的毛病,而这个毛病,伴随了她终生。


后来太姥姥跟姥姥分了家,什么也没给她,不能想象当时姥姥是如何挨过那几年,如何带着一个孩子身无分文过日。有次,姥姥实在走投无路,找人给姥爷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姥爷,和太姥姥分家了,什么也没份给。


从那时开始,姥爷才开始单独把钱寄一部分给姥姥,他打电话给姥姥说,别跟自己的母亲一般见识,他知道太姥姥脾气不好,知道姥姥在家受了委屈,而姥姥呢,她从不求别的,有姥爷一句体谅,她受再多的苦,也心甘。


我小时候太姥姥还健在,只是那时已经生活不能自理了,我记得那时姥姥每日给她最好的饭菜,给太姥姥吃饭穿衣,照顾她的起居,年轻时太姥姥对她的苛责,她像是一点也不记得。


姥姥和姥爷关系很好,年轻时跟着姥爷没有过上好日子,姥爷有时愧疚,姥姥却很满足,他们那个年代的人,不懂得儿女情长,只是认定一个人,便是天长地久。


姥爷年轻时身体强壮,他也没什么学问,只知道靠力气养家,年轻时卖石头,早上一个人拉一车石头徒步走四五十公里,晚上拉着空车返程,这种事情放在现在简直无法想象,可是那时为了一家人的吃喝,姥爷从不怕苦,可以想象,辛苦一天的姥爷回到家,餐桌上肯定早已摆好了饭菜,而那时在家的姥姥也从不闲着,打豆腐卖豆腐,下地干农活,烧水煮饭喂猪喂牛,有次怀孕六个月,她照常干活,期间姥姥去井里打水,用力过猛,孩子没保住。姥姥给我说这些的时候轻描淡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每次她都会说,是个女孩,不然你就多了一个阿姨。


印象中姥爷和姥姥从没吵过架,直到儿女结婚生子都有了自己的家,他们的关系愈发升华,姥爷年轻时的经历铸就他成为一个闲不住的人,70多岁了,依然种着菜园,播种浇水,摘菜卖菜,亲力亲为,那时姥姥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只能做些简单的工作,坐在地上铲草是她那时做的最多的工作,我那时已经懂事,有时去姥姥家看见姥姥在地上铲草就很心疼,让她不要做了,她却依旧只是笑笑:“没事,又不累。”


姥爷76岁那一年,骑自行车卖菜回家,路上因为躲避一个穿马路的小孩,自行车倒在路边的沟里,摔坏了腿,做完腿部手术后的姥爷,半年时间都躺在床上。


姥爷那年毕竟年纪大了,做完手术恢复期间,有过几次昏厥,往往,姥姥默默的看着儿女的慌乱,外表显示出从未有过的镇静,可是我们不知道,那时她的内心,早已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印象中的姥爷生龙活虎,倒在病床上的姥爷,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她开始忘记事情,阿尔兹海默症初见雏形,那时姥姥,78岁。


半年,姥姥守在姥爷身边,喂饭,按摩,聊天,一起看电视,适当时候帮助姥爷起身活动,除了照顾姥爷,对其他的任何事情,她开始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迟钝。


姥爷乐观,很多时候会忍着痛苦锻炼,半年以后,他就可以下床走动做些简单的家务了,姥爷好了以后,姥姥却病倒了。


姥姥有时候做了饭会想不起来,饭菜在锅里都煮干掉了;不敢出门,出去就不记得回家的路;有人去看她,她转脸就忘了,会说谁谁谁,好久没来了... ...


康复后的姥爷和姥姥互换了角色,姥爷开始照顾姥姥的起居,姥爷不识字,却能记住姥姥每一瓶药什么时候吃,吃几片;姥姥胃口不好,什么都不想吃,姥爷就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让姥姥吃下去几口;后来姥姥谁做的饭也不吃,只吃姥爷做的,姥爷就单独做给她吃;姥姥不能下床了,每次吃饭,姥爷会搬个凳子到姥姥床边,然后看着姥姥和他一起吃;有天姥爷出去看牙,比预期回来的较早,听见姥爷开门的声音,我明显看见姥姥浑浊的眼睛里,有光在闪烁。这就是爱情吧,我清楚的在两位老人的身上,看见了相濡以沫。


儿女众多能怎样,子孙满堂又如何,匆匆看一眼就离开的子女,远远不及老两口在一起的时间长很多,他们从没有承诺,用陪伴来守护住对方,历经千桑一辈子,他们的眼中最多的,只有彼此。


2020年3月16日,农历2月23,姥姥走了,看着开走的灵车,撕心裂肺。


姥姥,你,怎么就走了呢?很多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做,我想见你的时候,怎么办呢?我想你的时候,怎么办呢?


我很想你,怎么办?


姥姥穿着自己刺绣的绣花鞋,那双鞋我很久以前见过,她那时告诉我,那是她临终时候穿的,我堵住姥姥的嘴,让她不要说,什么临终,明明,姥姥会活到几百岁几千岁。


都是因为我总是这样自己骗自己,才一下子就失去了你。


2020年是不是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赶在30岁之前,把生离死别全部经历遍,一切都结束了啊,却时刻告诉自己从没有发生,不能接受,从始至终。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往后的姥爷呢?谁共他,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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