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焊工大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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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根水管摆放在地上对接,焊工阿葵师傅焊了半天,总算焊拢了。我说,焊仔细点,可别漏水呀!阿葵又用一把尖的锥铁对着焊缝敲了几下,嘴里说,应该不会吧!我看那焊接处,疤疤癞癞的,焊条隆起了一圈,管子也有些歪斜,好在只是根水管,要求没那么高,好歹焊上不漏雨水就行。我有些感慨,这焊工跟焊工还真的不一样啊,我不禁想起了从前的同事焊工大陶。

大陶初中毕业,十几岁便进了工厂上班,我那时候参加工作时,大陶已经是一位有好几年工龄的老师傅了。他中等身材,微胖,剪着板寸头,眼睛时常眯眯着,一笑便露出一粒有些缺损的门牙。他的师傅来自大城市里的大企业,是六十年代的知识青年下放到我们当地的。中年男人见多识广,焊、割、车、钻各种维修技术一流。强将手下无弱兵,大陶耳濡目染,加之爱动脑筋肯钻琢磨,他学得了一手焊接技术的绝活。凡经他手焊接的焊缝光滑平整,纹路清晰,一次到位,从不用焊第二遍。工厂里一些锅炉、冷冻机上的压力容器焊接,大家每次都是找大陶师傅,为啥?因为别的师傅没把握,焊功让人不放心,焊接事小,焊缝泄漏返工事大。

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大陶工作上还是任劳任怨的,遇到活儿多的时候,他常常手拿灭弧罩和焊钳,猫腰弓身地趴着,一连工作几个小时,从不叫苦喊累。可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的阅历也更加丰富起来,我分明感到大陶变得有些市侩起来。

那一天,大陶照例和两名工人在车间里焊接工件,忽然一名工人过来喊大陶,“陶师傅,你心可真大,还有心思翘着屁股在这儿干活,厂里搞优化组合,榜上都没你的名字呢!”大陶听了,如梦方醒,一把丢掉手头的活计去找主任探问究竟。他找到主任,看到办公室门前贴出的上岗工人的大红榜上果然不见自己的名字。主任蹙着眉头解释说,厂里要裁员,谁留谁走,这都是职工投票的结果,我可是一点没辙呀!大陶说,这些年我为工厂所作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别人不清楚,你主任还不知道吗?这投票对我不公平呀,再怎么说也轮不到我下岗吧!主任说,你先别激动,这只是一个初评,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的!

主任说的没错,后来车间定员定岗,大陶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但这事显然给了大陶很大的刺激,他工作的热情自此一落千丈,情绪有些消沉,跟换了个人儿似的!主任背后对我们说,大陶没有从前勤快了。这一点,我其实也注意到了,我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大陶总是说,歇一歇吧,不用那么下劲儿的,要知道,事情是做不完的!

这之后,厂里出了一些事情。我们听说机修车间的梁副主任要调走了。其实梁副主任本不愿离职的,只是情势所迫,不得不走了。梁副主任的口碑实在太差,工人们没几个喜欢他的。他这人私心太重,公家的东西什么都往家里拿,比如说电焊机呀、手电钻呀,借出去就再也不愿还回来了。主任对这些事儿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愿公开得罪他。梁副主任有时候带着几名焊工外出接活儿,工程完工,焊工们却拿不到工钱,一个个牢骚满腹,可又没办法,大家只好留个心眼,下次再遇到这档子事,不去就是,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也有焊工问到梁副主任,他总是搪塞说,我也催过多次了,可是人家帐没结呀!焊工心下嘀咕:你小子是省油的灯,这么长时间帐能没结,糊弄三岁的小孩呢!可是再这么打破砂锅问下去,只怕要抓破脸皮了。可是这一次,梁副主任终于出了事,据厂里消息灵通人士说,他挪用了一笔公款,有贪污行为,被人告发,厂里对其作出撤职停工的处分,并敦促他退还了赃款赃物。这事一出,他终究在厂子里呆不下去了。

梁副主任一走,他的职位就空下来了。那时候大陶是车间里的班长,论资排辈,大家都认为这个副主任的位子应该轮到大陶来坐。可让人意外的是,大陶落选了,比他年轻两岁的焊工三喜接替了梁副主任的位子。大家都说三喜是“不出水的桨”,纷纷给三喜道贺。三喜呢,能说会道,在车间里人缘很好,业务上他属于那种什么都懂,但又什么都不精的类型,论起电焊、氧割、车床的技术比大陶差远了。可现如今也并非凡事都“学而优则仕”的,用老书记的话说,我们选拔干部还是要看一个人的综合素质的,起码一点,思想觉悟要高。单论这一点,大陶可能就不够格了,他懒散的臭毛病常常令主任头疼,没有大局观,做事斤斤计较也饱受人诟病。

我能想见错失了往上升迁机会的大陶内心是多么失望,骨子里他原本是一个自负的人,有一种大国工匠的傲慢。他从此似乎变得更沉默了,表面上却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说不当领导也好,无“官”一身轻,自己一向逍遥惯了,受不了那份羁绊。几年以后,我们的厂子重新改制成为民营企业公司,许多工人纷纷转岗,另谋生路。大陶便是在这时候离开厂子的,听说去了南方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当焊工。春节回来,我们又见面了,聊起外面的生活,大陶一脸的自豪,他说,还是出去太晚了,外面的生活节奏变化很快,工作充满挑战,不像家里一潭死水。他现在的薪资是呆在家里时的两倍多,虽说有些辛苦,但老板很赏识他,他也很知足。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当初在工厂上班的廿多岁的毛头小伙已变成了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两鬓间渐渐染上岁月的风霜。在船厂工作了五六年后,大陶又回到了故乡,他没有再进工厂,我偶尔在公司的外包工中见到他的身影。他的皮肤看上去有些黑了,电焊的技术更臻成熟,工作起来很拚命的样子,我感慨大陶有些变了。熟悉他的另一位同事说,大陶一直都是不错的,只是从前工作缺乏积极性,现在不同了,能够多拿钱,谁工作不卖力呀?

大陶现在在城郊的公路边与人合伙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这对他又是一个全新的挑战。他搞修理的底子原本就好,几年的打工生活又让他积累了不少经验,许多东西边摸索边学习,触类旁通,在新的领域他又成为了行家里手。他的事业干得风生水起,店里又招收了两名徒弟,门面也比以前扩大了。大陶现在依然焊焊补补的,但显然已不是先前工厂里的那个电焊工了。我们偶尔开车到他店里修车,大陶都免费或给予优惠。看着他现在的生活很充实,我有几分羡慕,也挺佩服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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