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文/无言

 

        老街上最热的三伏天总算是熬过去了,枝桠上的几只知了有气无力的时不时的发出最后的微弱的吼声,稀稀疏疏的,如同卧床不起的老人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你咳嗽两声,以示证明他还活着……

        “唉,这鬼天气,三伏天都已经出了,还这么热,这是要热死我这把老骨头喽”。东边的小脚老太太双手操在背后,一双给土地省面积的小脚硬是支撑着圆鼓鼓的小矮南瓜似的身子,脚嫌肚子大,肚子嫌脚小,反正就这样凑合着一步一挪的边走边絮叨着。

        “耶,俺姑奶来了,来到门口坐一会。这大晌午的你也没躺一会”?祁家大媳妇凤兰一只胳膊夹着将会走又不敢一个人走路的儿子小豆豆,一只手连忙去够离她不远的小登子。

        “躺床上热的睡不着,又停个鬼电,这三伏天都过去好几天了还这么热,看来是要迎来秋老虎了”。小脚老太太走到门口扶着门梆子,望着天空长叹着。

        “知了”,对面那棵老椿树上的一只知了突然叫了一声。

        “叫什么叫”?小脚老太太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听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长的小巧漂亮,就是脾气不太好,那时候追她的年青小伙也多,她不同意的给她追烦了就开始骂了,骂的别人哪怕是有想法也不敢再去追了,挺厉害。不过性格倒是直爽,爱憎分明,也喜欢替人打抱不平,别看她身板小巧,吵起架来那架势该有还是有的。

        “姑奶,来坐一会儿”,凤兰一边说一边递给老太太一把蒲叶扇。

        “来,叫姑太”,老太太一只手给小豆豆扇风,一只手逗着他玩。

        小豆豆被扇子风扇的两只眼一闭一闭的,只知道露出两个稚嫩的小奶牙咯吱咯吱的笑,小手在他妈妈的怀里拍打着,两只小脚还不停的蹬着他妈妈的腿。

        “知了”,不知道是哪只知了又叫了一声……

        “呦,这人老三辈在笑啥呢”?打老街北头来的张老太太笑着说。

        “来,表奶坐”,凤兰立刻起身让出了凳子,回头进屋又去端了一个出来。

        “听说街南头,杨栓家的二女儿老婆家也行好了,婆家姓金在岗上住,家也很阔气,就是那个男孩因为小时候患有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后遗症,左腿走路有点跛,不过听说人长的倒是漂白大个的”。张老太太神神秘秘地很认真的说着,边说还边用手指着街南头,深怕别人不知道杨家在哪住,搞得跟地下党汇报情报一样。

        小脚老太太望着张老太太发光的眼睛说:“杨家二女儿都二十好几了,再不嫁真的嫁不掉了,成老姑娘了”。

        “就是,就是,杨家二姑娘从十六七岁下学开始就有人给她提婆家,她眼光高,这个不同意那个也不同意的,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在家她爹妈也没少操心着急,到头来不还说个瘸子”。隔壁王婶从自个儿家端出了个椅子突然插上了这么一句,顺势挨着张老太太的身边坐下来了。

          “俺王婶啥时候买的金耳环,戴着还挺排场”,凤兰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奇中透露着羡慕的眼神问道。

        “可怜我哪有钱去买金耳环哦,这是那天一个骑摩托车的男的专门用铜五毛的给人耳环、项链、戒指什么的,我让他给我打了一个三件套,老了老了欠三金,戴着玩玩,还有两件在箱底压着”。王婶不好意思的笑着说。

        小豆豆坐在他妈的怀里,翻着圆鼓鼓的小眼睛望着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聊着一些听不懂也无关痛痒的事情,反正是不知所言,就知道谁嘴巴动他就望谁,谁笑他就跟着笑……

        几个女人坐在一起,该说说该笑笑,茶余饭后的闲谈总免不了说说张家长,道道李家短的,顺便再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给翻一遍……

        如果女人们把这些都用在关心国家的大事上,我想她们总会成为最杰出的政治家、评论家……

        不一会儿,一辆白色的小车在离她们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白色的车身上喷着蓝色的“法院”两个大字,这俩字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刺眼。车门开了,出来了两个男人,只见他们穿着白洋布做的已有些泛黄的衬衫,下面搭着一条中不中西不西的深蓝色的裤子,一双宽头大皮鞋,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笨重。其中一个男人夹着公文包,头发梳的油光铮亮,这衣着,让人看了总觉天气更加闷热了。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不紧不慢的向着这几个女人走来……

        “咯咯,对,那件事我到现在还记得,笑死我了……”,只见小脚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嘴,露着掉的没剩几颗牙的牙板子……

        “你们好,请问这里是祁顺家吗”?夹公文包的那个男人打破了几个女人的闲聊。

        “嗯……是的,你们是?有事吗”?凤兰愣了愣道。

        站在公文包男身边的那个大高个上下打量了一下凤兰说:“祁顺是你什么人?他在家吗”?

        “他是俺老爷子,他……他出去给人干活了,不在家,你找他有啥事”?凤兰显然被面前这个大高个的严肃的表情给弄的有些紧张了。

        这时公文包男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份文件递给凤兰并说:“这是一份离婚诉讼书,等你老爷子回来了转交给他”。说罢,两个男人便开车离去了。

        “知了,知了”。那棵老椿树上又传来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叫声。

        凤兰看着手里“离婚诉讼书”几个黑字,顿时傻眼了,想想婆婆这几天总是在娘家住,似乎明白了什么……

        小脚老太太的神情也变得正经起来了,拿过凤兰手里的诉讼书,双手捧着送到眼前看,恨不得把眼睛贴在文件上,老太太没上过学,也不识几个大字,却还就偏偏认得“离开”的“离”与“结婚”的“婚”这两个字,还是因为平时她在黑白电视上看戏学的。

        “你妈,这都是造了什么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离什么婚”?老太太气的把文件丢给凤兰就又背着手一扭一扭的离开了……

          “怪不得,你王叔那天看见你婆婆和她大哥,大姐夫一起坐车去县城,估计就是去法院”。王婶说完便端着椅子回去了。

        张老太太见她们都走了,也不好意思坐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便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小豆豆在她妈的怀里摇着头,自己用小手扒拉着嘴“嘟嘟”的叫着,偶尔还吐个小泡泡……

        呵!往往毁灭性的灾难总是悄无声息的在你不经意间给你来个措手不及,让你傻了眼无法拒绝只能接受。

        到了傍晚,祁顺从外面干活回来了,凤兰接过老爷子手里的铁桶与担子说:”爹,稀饭烧好了,中午剩下的干饭也热了,拌了一点黄瓜,剩菜还在锅里热着,你先去洗个手,一会儿好吃饭”。

        累了一天的祁顺,看着自己的儿媳妇今天很是热情,虽然和往常比有些异常了。再看看自己的小孙子坐在坐婆子里在那自个儿玩拨浪鼓,很乖巧,不由得会心的笑了笑。

        祁顺刚洗完手,来到黑漆漆的八仙桌旁准备倒水喝,不听使唤的余光不小心扫中了放在条几上的那份文件,便好奇的拿到手中看个一二,“离婚诉讼书”五个黑字直击祁顺的眼里,那几个黑字在一张不大不小的白纸上显得格外的扎眼与放肆,就像一个本来长的干干净净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白净光滑的脸蛋上偏偏长了一颗大黑痣,脸蛋再可人漂亮,总没有那颗大黑痣夺人眼球,以至于让人过目不忘……老树皮的双手颤颤巍巍的翻动着诉讼书,祁顺终究还是没看完内容,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只见写着:具状人:翠萍。内心翻江倒海似的,脑子里也是嗡嗡作响,直接瘫坐在旁边的大椅子上。其实前段时间他与妻子翠萍在田畈农忙时因为一点小事还起了争执吵了一架……

        “我都说了,让你这样起沟,你非不,你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活,忙了大半天了,干的活还没你去蹲厕所的时间长,还真是懒人屎尿多”。翠萍看着祁顺干点活怎么看怎么不顺她意埋怨着说。

        祁顺习惯了她的絮叨,也懒得搭理她,依旧低头描着沟。

        翠萍见他不搭理,她更是来气了,“这辈子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个窝囊汉,你看看俺大哥,再看看俺两个姐夫哪个像你一样……”,翠萍异常激动的说:“忍了你二十多年了,这日子我也过够了”。

        “我怎么了?我就这样了,结婚二十多年,成天嫌我这不好那不好,你看你两个姐夫好,你跟他们过去”。祁顺终于耐不住性子在田埂上骂起来了。

        翠萍见祁顺这样说自己,感觉内心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放下大锹冲到祁顺面前就是一顿撕,两只手在祁顺身上乱抓。翠萍一个女人家,怎么能是男人的对手呢?祁顺脾气也上来了,反手给了她一巴掌。翠萍捂着脸,回头弯腰拿起大锹就去铲祁顺,祁顺就在那夺锹……正好被邻田的五哥两口子撞见了,前去拉架,好一会儿才将两个人彻底拉开,为此他两口子还差点被大锹给伤了。翠萍也是打那天从田畈直接走回到了娘家。

        自从翠萍嫁给了祁顺,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一来是翠萍本身就不看好她爸当初给她订的这门娃娃亲;二来老翠家是大户,经济上也比老祁家要宽裕的多。翠老爷家的大儿子翠国庆是地方砖厂的小半个老板;二女儿家的姓刘,在地方税务局上班;三女儿翠花在邻乡开了一个小卖店卖东西,生意也不错,。不过这都归功于她老爷子,她老爷子之前是在供销社工作,后来供销社取消了,利用手上的余钱开了一个小卖店,死之后便转交给了小儿子两口子,也就是翠花家。反正老翠家,混的最差的也就是大女儿家——翠萍两口子,混了大半辈子也没跳出人老三辈是老农民的命。

        提到翠萍与祁顺的婚事,还要从那年闹旱灾说起……

        翠萍的父亲翠世道与祁顺的父亲祁开胜是读同一个四书,同学过几年,两人的交情还算不错。俩人结婚的时间也是上下不差一年。翠萍的妈乐氏怀她那年刚好遇到旱灾,正是秧田里需要水的时候,老天爷也是狠心足足两个月不下一滴雨,为了救秧田,塘里水也给抽干了。那年庄稼的收成可想而知……老翠家上有老下有小的,粮食不够吃,乐氏又怀着身孕。而祁家呢,地多人少,家里囤积的还有去年的粮食,勉强够过。看着老翠家揭不开锅,乐氏还有孕在身,大人们再饿也不能饿着肚子里的孩子,祁开胜心也好,想着与翠世道的交情也摆在这,就送了他家两斗米,虽然他自己的妻子也正怀着孕,还不到一个月。翠世道也不是不懂报恩的人,感激之下便说:如果乐氏肚子里怀的是个女娃,你家是个男娃,以后长大了说给你家做儿媳”。就这样翠萍与祁顺便在娘胎里订了这门娃娃亲。

        其实祁开胜的妻子先前也怀了两胎,但都是女娃。祁开胜的老母亲看着儿媳妇三年连续生了俩孙女,气得送走了一个。祁母为了想要个孙子急得四处烧香拜佛求土方,为此祁顺两口子也没少喝草药,能喝的不能喝的反正都得喝,也不管药混着喝是否具有副作用。说来也巧,如今算是灵验了,这次翠萍给祁家添了一个男丁。祁母还专门找了一个算命先生给小孙子起名叫:“祁顺”,取一生顺顺利利,安安稳稳之意。

        只是,这祁顺也太安稳了,为人过于本分,也不会来事,以至于有些缺心眼,不过心肠倒也不坏。就是该发火的时候不发,不该发火的时候暴跳如雷,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他爹娘药喝多了,在他身上起了副作用?反正,翠萍是受不了他这突如其来的暴脾气。老丈人看祁顺一辈子老实巴交,也干不出什么大事,心里有时也是一顿气。

      “爹,你看看你当年订的都是什么娃娃亲,害得我受了一辈子穷苦”,翠萍哭着跑回家不愿翠世道的意。

        翠世道就知道只要他大女儿回来总没好事,不是受了气回来住两天,就是哭着闹着埋怨他当初给她订的娃娃亲。说实在的翠世道也被她女儿这点家务事给闹够了,毕竟自己理亏也不敢多说什么。

        “爹,我要离婚,这次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离定了,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服毒”,翠萍闹着他爹不放。

      “行行行,你的家务事实在是把我来麻了”,翠老爷子无奈的说着。

        晚上翠老爷子打电话,把大儿子、二女婿、小女婿都叫了过来,商量着翠萍离婚的事。第二天一早翠萍便与她大哥、大姐夫一起乘车去县城找律师起离婚诉讼书什么的。

        到了离婚的那一天,谁都没想到祁顺居然出人意料的很平静的签了那份离婚书。法庭上,翠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要,祁顺什么也没给,也没有什么可以给的,除了一堆大锹刨锄和三间土坯屋外加一头老水牛。出了法院,翠萍和她大哥一起回祁家收拾了一点衣物便回了娘家。

        从法院回来的那一天,祁顺整个人跟掉了魂一样在床上躺了一天半,这期间不吃也不喝,两只眼直勾勾的看着房梁发呆……

        其实祁顺年轻的时候经常去老丈人家给他干农活,犁田、打耙少不了他,麦子黄了的时候帮老丈人割麦子,稻黄了割稻的时候给他挑挑子,油菜黄了帮他老丈人拉驾车。老丈人的那两个女婿有工作,也没时间干这些活,也干不了,所以老丈人只好找他去,也就只剩下他有用不完的时间,使不完的劲。

        翠萍回到娘家把自己关在西头屋,也是躺在床上,想想自己跟着祁顺每天除了大锹刨锄的在田地里没日没夜的忙活着不说,还整天受着苦不讨好,祁顺那个缺心眼脾气古怪还没个出息,当初爹怎么就给我订了这门娃娃亲?害得我一辈子过的也不幸福,越想心里越觉得委屈,不禁失声痛哭……晚年一个人的清闲与自由到头来还不是用终止自己的婚姻换来的?可是明天该怎么办呢?翠萍自个儿也没有答案……

        到了傍晚,祁顺想着牛棚里的老水牛也该牵出去放放了,这才算是起来了,一个人牵着老水牛向西边的百溪河走去。

        老水牛也不下河,就卧在祁顺身边,没有味口的用舌头绕过青草舔着鼻窟窿,闷闷不乐的出着大气。祁顺卷着烟卷看着老水牛说:“老伙伴,你说我怎么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说完,两颗滚烫的泪水落了下来,打在了青草上,溅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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