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重重,邮路漫漫

在滇西北崇山峻岭的金沙江窄谷区,曾经奔忙着一个乡邮员。

他自一九七九年以来承担着滇西北高原深处的宝山至奉科一百公里的邮路,越深涧,攀峭壁。先后在步班邮路、马驼邮路上忙碌了近三十年。

他就是我的爷爷,云南省邮电事业先进生产者——王运昌,宝山牦牛寨人,大家都叫他“马锅头”,意为赶马人。

他生前多受人惦记,有善心、行善举、喜助人除外,几十年,只专一的做着他的“赶马人”。一九九六年二月三日,丽江大地震,高原深处的宝山,从四周滚下无数落石,山摇地动,但是少有人伤亡。人们沉痛的记着那年那日,而我只记得那年他终究没有熬过那个苦难的岁月,在大地震后一天离开了人世。

他被病痛折磨数年终究没能过上好日子,享年五十九岁。那时我三岁,只记得他喜欢拉着我的小手去路上捡豌豆。人们把豌豆割完,就晒在田地上,等到晒干了再背回去,放在家中空旷的院子里,用一根小木棍轻轻打几下,它那圆滚滚身体就能自己跑出来。人们背着豌豆走回家的这条路上会遗落许多的豌豆,我们祖孙就沿着路捡,总能拾得很多。

爷爷是个极其节俭的人,家教也极其严厉。家里叔伯姑婶众多,就连才十岁的小姑妈也跟着爷爷走过邮路。那时候,一大家子的人都把乡邮员当成全家毕生的事业,就连农忙急需人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少走一天的路。

无论风雨,还是晴天,骡子上的邮包都用雨布盖住,人披着用一小块羊毛毡,既可挡风,也可保暖,还可以遮雨,它就是爷爷风雨前行的一个重要工具。

去年,我回到老家。大伯家依旧养着一匹骡子。大伯专门重新建了一栋木楞房来作为骡子的场子,一年到头就在家养着,偶尔让它驼一些轻松的东西,可大伯都驾驭不了它。

大伯跟我抱怨,现在这些畜牲都是他的老爹,老爹上没来得及孝顺冷不丁的就去了,现在一年到头的却要尽心去服侍家里的牲畜。他想起了当年家里唯一养过的那匹骡子,一年到头,风风雨雨,山崖峭壁都跟着他的老爹,老爹对他的骡子,比任何人都好。

大伯是家里的老大,八十年代的农业大学学生,也因为是老大,他吃过的苦更多,也走过更多的邮路。他最知道其中的辛酸苦辣。

他喜欢开玩笑,还是个文艺工作者,唱民歌跳民族舞,都是曾经一把手。我和他重走过一回邮路。他在乡里办事,本来回家是要坐车的,却在我的请求下,与我一起步行回家。

即使我们已经省略了风餐露宿和翻山越岭的很多过程,我却始终一股悲凉袭入心头,那种来自黄土的呼喊,来自一个纳西族男人大山般的沉默与坚韧让我几度哭泣。大伯说我应该对爷爷没什么印象,毕竟他离开的时候我才三岁。

我说他在我的印象里就是经常拉着我的手走到田间路上,然后放开我的手,让我自己去捡豌豆,然后站在很远的地方,等着我把豌豆捡起,走回他身边,放进他的口袋里的那个样子。回家的路上,他一路的向遇见的路人夸奖他的孙女是个多么能干的人。到现在,奶奶依旧会告诉我,他是如何向奶奶夸奖我的,奶奶说,他好像真的能够看见以后我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一样。

他最宠我。母亲说,我就是在他的怀里长大的。我一岁的时候,他也从这个他担了三十年的邮路上退了下来,却又染上重疾。此时,我刚好断奶。自从断奶开始,我就已经完全属于他了。洗澡、喂饭、学走路全部是他亲手所为。

   大伯说:“你当时那么小,还记得这些,记性真好。”

   清晨,朝晖洒在宝山邮电所的屋宇上,爷爷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喂马料,备马鞍,拴好邮件,盖上雨布。稍慢的大伯总是需要以跑步的姿态来跟上爷爷看似悠闲的步伐。大伯负责带上一些冷饭和一壶水,出来的时候,所长总是会看着他们走出去很远。

宝山邮电所在乡政府所在地,几经周转,现在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有几次路过,没有人。本来想要寻找一些关于爷爷曾经的过往,但总是吃闭门羹。山里通了车路,而以前将每一个邮件送达每个人手中的传统也有了改变。人们在家里接到拿包裹的电话,都是自己到邮电所去拿。车路通往小村子的时候,邮递员的脚也留在了那个曾经是乡邮员走邮路的源头。

它的名字叫腊汝,现在的人大都叫它果乐,是纳西族聚居之乡,这里也就是这漫漫邮路启程的地方,当腊汝村的村民们还没有完全苏醒,每家每户的公鸡才开始打鸣,大伯就要跟在骡子后面上路了,而爷爷大多时候在骡子前面引路,有时候月亮还挂在树梢,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投注在小路上。


那是一段陡坡,沿着直直往上的小路登到坡顶,回看腊汝,层层叠叠的梯田,炊烟笼罩的村庄,公鸡打鸣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

腊伯坡海拔二千九百米,仅仅是这次走邮路的起点。晨雾,阻挡不了早行者的视线,山峦像是害羞的小姑娘,躲在晨雾的轻纱之后,爷爷高高的喊一声,引着骡子。直到天慢慢亮了,他才走到后面,像赶马一样的赶着大伯走。所以,大伯的脚程也越来越快,现在变成我要在他后面小跑。但是,就连大伯,那腊伯坡到现在也是望尘莫及的。每往上爬十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是在腊汝赶街的日子,小的时候,我曾经跟着家里的大人走路前往,每次都被大人一半拎着走,一半背着走。现在,虽已经长大,却还是在登腊伯坡的过程中像在炽热的阳光下伸着舌头的狗一样,一会儿半趴在路上,一会儿像狗一般手当脚用,四脚着地。

大伯调侃我,当年要是我跟在骡子后面,早就被远远的甩在后面的那个山头,而且我不用指望爷爷会等我,他只会走到我后面,拼命赶着我走。那时候,家里的人都怕爷爷,没有人敢说不字。

登完腊伯坡,就到了髙古。那里有一条小溪,清凉彻骨,到了这里,过往的人都是要歇息一会儿,爷爷抽着旱烟,大伯则拉骡子到有青草的地方让其吃草,他则对准树上的鸟儿,拉长弹弓,这是大伯最喜欢的东西。

大伯看我已经精疲力尽,在车路边拦了一辆回家车辆,我们就这样坐着车回到了家,也就错过了他们曾经在登完腊伯坡后急走下坡的那种兴奋。大伯说他每次最兴奋的时候,就是从高古一路往下走的时候,太阳跟着人移动的感觉,等他远远的看见家的时候,太阳还没有照到村子,他知道家里肯定早已准备好了热乎乎的苞谷饭。他越走越有力气,仿佛看见蒸着苞谷饭的蒸子冒着的热气冲到屋顶,香气飘到他的嘴里,舌头开始触碰到它的感觉。

牦牛寨,那是我的家乡。一头牦牛也没有的牦牛寨。村子被晨雾笼罩,仿佛一根丝带,漂浮在村子的上空,颇有月朦胧、鸟朦胧的意境。爷爷的烟斗开始在寒冷的早晨带着些朝气回到村子,一圈一圈将凝结的冷气划开,灶台上柴禾的味道,涩涩的。

火塘边有两张高床,冬天,那就是爷爷与奶奶的睡床。白天,铺盖一卷,家人就坐在竹席上,围着火塘吃饭聊天。那是我小时候的记忆,火塘早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家人也早就各自离开。那时候,院子里的花香,总是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漂浮,白云,宛如一丝罗帕,拂过远处深山的眉,秋草摘了一朵美丽的晚霞,摇曳在山崖,独自欣赏着金沙江畔的黄叶地,骡子哒哒的马蹄香,屋檐上的青苔静静的等待着细雨飘零,仿佛整个家都是会说话的动物,都有情感。

奶奶一如往昔依旧坐在大门的摇摇椅上等待着我和大伯归来。每天忙完农活、吃完晚饭,她就开始坐在大门口等。大伯说,爷爷走了多少年邮路,她就等了多少年,再加上爷爷不在了,她习惯了等待的二十年,也是等了半个世纪了。


奶奶听大伯说还要带着我去翻山越岭,焦急不安,叮嘱万分。我握着她的手,安慰她,我会小心的。她依然不安的看着我们走远。

爷爷当年在金沙江边的宝山石头城搞过投递,这个地方也在他走邮路的辖区范围内,现在我们可以坐着车子直达石头城,往前推几年,车子只到半路,而在爷爷的年代,车子只能只到腊汝。

爷爷和大伯都是在家里吃下两碗苞谷饭,喝足了水才下山。金沙江畔的宝山石头城建于元代,当时的丽江路宣抚司宝山州城,纳西语叫“腊伯鲁盘坞”,意为“腊伯白石寨”,石头城居住着上百户人家,城内的人居于石城之上,城外依山势而建,形势险要。因为长期交通不便,宝山整片地区的纳西母语保留比较完整,民风民俗淳朴。

现在,我对于它像游客一般的存在,它正在被开发成精品旅游地区,石头城上的人家开始将民居改造成客栈。大伯说,现在交通方便了,什么都是往方便这两个字的方向发展。当年,宝山完小的青年教师经常订《半月谈》和《故事会》,爷爷很喜欢这个纳西族的小伙子,经常鼓励他。

我们没有在此多做停留,接下来的路程,只能用前路漫漫来形容。翻过苟脑木山,才是远眺金沙江的绝佳位置。翻越山岭,见到金沙江,就感觉在夏日炎炎的午后,见一股清泉流于山间,高山险峻,金沙江如腰带。

大伯对于我欣喜若狂的表情很好奇,他说以前总顾着埋头前行,也没有真正站在这里欣赏过,往事依稀,引起几多回想。

山下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叫阿刷落村。就像一个秘境一般,座落在山脚下。去往山脚,又是急走下坡的路段,而且险陡。这是去往另一个乡镇奉科的必经之地。大伯刚刚开始跟爷爷走这条邮路的时候,骡子刚经爷爷的手,与自己的主人还很生疏,总是耍脾气。下山的路途中,它总是甩掉龙头,缰绳就掉到了村子里。他们分发完邮件,跟村里人借一条绳子又继续上路。后来,有一天爷爷大病,卧床不起,大伯曾经代替爷爷走过几日邮路,也未出差错。每次走到这里,他都拉紧缰绳,小心前行。

雨季,爷爷很少叫叔伯跟着前往,都是一人独行。山上滚下落石挡住去路,就要自己去摸索另一条路前行,既不能迷路,也不能丢失邮件。有时候,巨石滚落,骡子被吓得往回跑。邮包在骡子的慌乱中也会掉落,他只有将骡子引到安全的地方拴好,自己沿路返回寻找,骡子被吓,慌忙之中总会将邮包甩到到山崖上。他在泥泞的山崖上小心拿回包裹又继续前行,这时候,骡子被刚才的声势吓到,不敢前行。他还要小心诱导骡子上路。

邮路漫漫。渴了,喝一口酒壶里的水,水还带着酒味;饿了,啃几口用报纸包好的水焖粑粑,粑粑总被风吹干,刺喉;累了,抽一袋旱烟,烟都被汗水浸湿,他的一生都这样走过。

大伯说,我们最多也只能到这里了。前路艰难,而且后来鲜有人走过,估计路都没有了。

金沙江太子关谷尽收眼底,它雄峙两崖,是宝山和奉科两乡之间的天然屏障。而它是人们愚公移山的壮志所为。一九六三年,宝山、奉科两乡合作在天险太子关开凿了六十米、九十米两个山洞。

到达奉科的柳青供销社得先途径六十米洞。通往六十米洞的山路奇峻,是一条险道。山上猿猴众多,经常在嬉闹时滚下几块飞石。

从小我们都知道一句谚语。

“腊伯太子关,伸手摸着天,鸟飞十八天,人行一个月。”那是鲲鹏欲渡却又不敢渡的地方,而爷爷却独行了几十年。

大伯远远的指着前边的太子关,比划着。险道走过,就在六十米洞口打个小盹,骡子也会闭着眼睛休息,这回它忠实的跟着爷爷,再也没有跑过。

品几口小酒,吆喝几声。此时只有山河与人为伴,萧条且悲凉,看着脚下的金沙江水依然然滚滚而下,山上的猿猴依旧啼叫,骡子又焕发着精气神,爷爷背起水壶,大喊一声,继续上路。

出得六十米洞,就到了奉科。这是我们从小的认知。大伯说,穿过六十洞,道路稍缓,但是不能松气,更显要的九十米洞就在陡峭的峰顶。只有穿过九十米洞,到达奉科,才算完成了一次单程的邮路。

我小的时候,顽皮。总喜欢玩一根铁棍,但是我玩不动它,它有些重,而且几次被它砸到,手指欲断,终于吸取了教训,没再玩过,它也消失在我的印象里。那根铁棍就是爷爷当年每天拿在手上的武器。爷爷风湿缠身多年,多需要拐杖;山路艰险,无人陪伴,他拿着防身,尤其是洞里,常有大蛇出没;有时候路上结冰,路滑,他需要铁棍撬开冰块,骡子才能安全前行。这是多年后我在家中看见它,跟家人无意间提起的时候,奶奶告诉我的。

大伯深沉的凝望着太子关,他此生都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它,那么坚韧,就像在这条邮路上慢慢老去的老爹那样,带着黄土的厚重和朴实,眼睛里只有一直往前走的念头,那么真挚。

他的眼睛里泪花闪闪,他的老爹没有辜负生他的民族,养他的金沙,千山万壑也曾经踩在脚下,只是他的人生太赶,只想着赶路,却没有时间没有像他一样,真真切切、没有负担的看过沿途的壮丽风光,他还没有准备歇息,却倒下了。

晚风吹起,他最后看了一眼高山、江水。

说了一句“回吧”就径直走了。

爷爷,就是我们回头瞥见然后舍不得收回视线的高山深谷,山河江水,那么厚重,黄土地一般厚实。

关山重重,雄关漫道如铁,他穿越岁月的沧桑,远远的延伸了一个乡邮员的生命;邮路漫漫,万水千山如画,他在画中行云流水,静静的温暖了黄土地上的儿女。

傍晚,村庄开始飘起青烟,沙沙作响的叶子像披着夕阳的嫁妆,染色云间,也模糊了归家的人的视线。我想,其实爷爷应该有静静的看过这个景象。

他看过,太阳收走最后一缕光线的时候,奶奶在门口焦急盼望的样子,他看过,金沙江水滚滚向前,风吹稻香,他知道定有人因为他的到来燃起篝火喜悦,他看过,山河变色,太阳升起又落,自己的银发爬满了头顶,儿女长大。

他只是没有看到他最喜爱的小孙女长大成人,没看见二十年后,我重走了他来来回回无数的路。

想着想着,却看不见大伯的身影了。我急忙奔跑,想要与日月争辉,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我也得一直奔跑。

太阳快要落山,在门口等待的奶奶应该心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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