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散文)

我心里很难受,爸妈很想见孙子一面了,我却办不到——妻不同意,儿子不愿意。很想见,见不到,对儿子小时候的印像就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啃猪蹄’,光肚子黝黑躺在床上,双手扳着右脚丫往嘴里送,吮咂有声,口水四溢,那‘小鸭子’便怡然自得地从开裆裤衩里溜出来……”“爱吃西瓜,‘婪食虫’,西瓜切好后,就先吃每一块的尖儿,揽很多,直吃得光肚皮汁液横流成了花西瓜……”“能帮爷爷除草了,摇晃着小身段闯进菜园子,不让拿铲子非得拿,趁爷爷点烟的功夫,‘噌’一下铲断了一株辣椒苗,还大呼‘真快!’……”“能帮奶奶做针线活儿了,戴上花镜,还把针头在额头上碰了碰,一针下去没扎透,满劲一顶,针却歪了,坏了,戳着左手了,疼地哇哇大哭……从此再也不碰针,见了针,逢人就说‘咬’,一脸的委屈!”“这孩子越大嘴越叼,隔三差五就说‘爷爷奶奶,咱上集吃包子喝胡辣汤去吧?’……就喜欢项城水寨老陈的包子胡辣汤。”

很想见,见不到,就给我索要儿子的照片,我就常拍些儿子的生活照,通过微信发给他们。见到照片,爸妈高兴坏了,先是啧啧夸赞孙子越长越好看,再是争论哪一点没有改变,还留着原先的样子,继而沉默了,长久的沉默:爸点根烟,吧嗒吧嗒抽着,烟雾缭绕中,妈埋头做起针线活,赌气似地一声不吭……如果恰好我在场,我就只能干陪着,干笑着,扯得两张脸皮生疼。妈可能会突然间打破沉默,“是雪芹(媳妇)不让他回,还是梓童(孙子)不愿意见我们?”我答非所问,只得把那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又郑重地念了一遍:“下次我一定把他带回来!”“他一定想回来了,我还等着他去吃包子喝胡辣汤呢……”爸说。

这很容易让我想起春天的一个上午,那个上午,就我和儿子在家,妻上省城看病去了。窗外阳光静静的,只有风与叶的私语,我突然很想爸妈,就像爸妈正想着孙子一样。看到儿子,我心一动,今天不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我何不带儿子回老家?儿子有多久没回去了啊?自从来周口就回去过两趟,每次他妈得知后,都被训得像只见了母老虎的小羊羔,那惊惧默默流泪的眼神至今让我记忆犹新!这时,手机响了,爸妈来电,“儿子,今儿周六,有空回吗?你爸想和你唠嗑了。”我笑了,“妈,是你们想孙子了吧?”

“雪芹在吗?”妈小心翼翼地问,在的话,她就会少说或不说,若不在,那就打开了话匣子,每次打电话都这样。

“不在,上省城看病去了。”

“咋了?碍事不?你咋不和她一块去?”妈关切地问。

“她不让,家里没人照顾梓童。应该没事,你们别担心。”

“噢,那让我和梓童说说话。”

我叫儿子,儿子连忙朝我摇头、摆手,我朝他使劲使眼色,他干脆埋头做起了作业……每次爸妈打电话他都这样,我烦了,吼他:“爷奶想你啦!”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

我赶紧安慰妈:“梓童小,不懂事,你别生气。”

“都好长时间没见面啦,你让孩子说啥?不好意思啊!”是爸的声音。

“那就不要爷不要奶啦?”妈的声音。

“中午见面再说吧,我今儿带他回。”我声音低而有力。

电话挂断后,我就和儿子商量,希望他能回去。儿子不愿意,说小时候爷奶就不愿意照顾他,老是推脱自己有病,嫌他刺挠人,顽劣!说爷爷脾气暴躁,有一回,他玩“光头强电锯”,耽误了奶奶午休,爷爷一下子就给摔了,那可是妈妈花几百元买的玩具!说奶奶老爱吓唬他,他一不听话,就关他小黑屋,罚他不吃饭,还偷偷拧他……我都听气乐了,“你都听谁说的?”

“妈妈。”

“你妈的话你也信?你不知道你妈和你爷奶不和吗?”

“我信,妈妈对我好,疼我!”儿子小脸绷着,说得一本正经。

你爷奶就不疼你吗?他们是你的“根”,你是他们DNA的延续!谁家的爷奶不疼自己的子孙?我惊异于儿子竟把那段时光的幸福忘得一干二净——准确地说是四岁以前,四岁以后他来到了周口——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时光,贮存在爷奶用疼爱做成的蜜罐中。在仅有的两趟回老家中,他还嚷着让爷奶带他一块儿上集吃包子喝胡辣汤,奶奶在熟食街给他买了两块特别好吃的椒盐酱牛肉,爷爷在他临返周口时还塞给他一百元钱让他买玩具……难道所有这些都忘了吗?

看来时光是很磨人的,它能像抽丝一样把许多美好的东西从记忆中剥除,先是一点点变薄,再是成片、成线、成点、成痕,最后荡然无存。同样,再浓的亲情也经不起时光的疏远,路人或朋友有时会这样问儿子:“孩儿,你老家是哪里?”儿子回答:“鲁台。”——鲁台是他姥家,他不是听“姥”成“老”,而是常随妈妈回姥家,把农村姥家当成了老家!——爸妈是真想孙子了,我想这点心忧也是有的。但我相信人生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从记忆中剥除的,它们尽可以荡然无存,但不会彻底消失,只是沉睡隐形了,未来的某个节点受激还会被唤醒显形,比如这根,深植于老家中的根,它不仅浓缩着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整个人生的来处。一个不知道根在哪里的人,他才是人世的真正漂泊者,没有来处,只剩归途。

我不知道爸妈有没有这样深层的想法,他们想见孙子确乎是出于真心;儿子年幼,尚不懂“老家”的真正意味,不想回老家也确乎是出于实意——那天上午,我好劝歹全,晓之于理动之于情,他都不愿意回去。慑于妻子,我最终放弃武力相逼于他,或许情感有时候也是一个慢慢体悟的过程,那就让他慢慢体悟吧,说不定哪一天他就豁然开朗了。那天上午,爸妈没有如愿以偿,心情很难受,我也很难受,不孝的自责、对儿子教育的无力感,还有对自己懦弱与无能的厌弃,足足让我忧郁了一个春天。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句话用来形容妻和爸妈目前的关系,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都是些小矛盾,长久得不到释怀,越积越多,就作祸了;且四处摆理,各说其是,传入对方的耳朵,更加剧了矛盾的固化。在这些矛盾当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孩子照顾问题”。我们这边有个不太成文的约定:“爷奶照顾孙子,天经地义”,妻有第一胎——女儿,爸妈忙于生意无力照顾,而我们俩又囿于工作无暇照顾,无奈,爸妈给出了个主意,他们每年愿意出5000元让我们租人照顾,二零零几年,当时我们的月薪都不足300,5000足够我们租人啦,妻同意啦。可妻并没租人,主要嫌人家没自己照顾地好,再是她同单位领导协商把我们大部分工时错开了(妻和我在同一个单位),这样我们就有时间照顾孩子啦,都忙的时候,就央求闲着的同事照顾一下。就是太辛苦太累,每天一到晚上我们倒在床上就想睡,却又不能睡得太死,因为晚上还要哄孩子奶孩子把孩子尿尿……诸事料妥,妻心安理得地把那5000元塞进了自己的腰包。这一切都被二嫂看进眼里,她眼红了,跟爸妈说他们生意忙,二女儿没人照顾,爸妈说“你们不比老三,他们俩端的是人家的饭碗,自由时间少,你们生意忙一天中都是有时候的。”二嫂不依,坚持“一碗水”端平!爸妈只得给了她5000。这事不久就传进了大嫂耳朵,她于一天晚上咧着嘴走进了爸妈后院……大嫂两孩,都十几了,大的小时候基本上是由爸妈照顾的,因为那时爸妈赋闲在家,后来爸妈为生计开了菜园,活儿多买卖好,就没空照顾大嫂刚有的小的了……那晚爸妈禁不住大嫂对往日心酸的哭诉,补了她5000。这“一碗水”端平了,总该皆大欢喜了,妻却说:“这还不等于爸妈没给咱照顾孩子?”我一愣,“咋?”妻说:“大嫂二嫂的头胎都是爸妈照顾的!”——关于这一点,大嫂与二嫂一直持否定态度,说他们自己照顾得多些,顶多算“共同照顾”——我笑了,“那赶明儿我们有了二胎,还让爸妈照顾。”“反正我再也不会要他们的钱了!”妻忿忿地说。而后来爸妈也真的不愿意出钱了,一直懊悔出这个“主意”,可当时他们又能怎样?除非……唉,儿多母受!妻和爸妈从此就种下了芥蒂,枝蔓到生活中众多家庭琐事,他们之间的矛盾就越来越大。为了根除矛盾,等我们有了第二胎——儿子,他们就舍弃生意,回家专门照顾孙子了,“啥都没孙子重要”他们说。生意,是他们一点一滴苦心经营过来的,做了十年了,收入颇丰,如同他们养的一个胖大小子,现在狠心舍弃,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体会最深——爸妈原打算做一辈子的,年纪大了就租人做,只要脑子不坏——多年后爸妈还常念想,禁不住喟叹:可惜啦!但在村里人看来,爸妈是有偏心的,疼孙子不疼孙女,“三娃子(我)有闺女不回来,有儿子他们回来了……向偏!”爸妈听说了就只是笑,乐呵呵的,一副理所当然的缄默。只可惜如此做只是爸妈的一厢情愿。妻生性敏感、固执、偏激,爱钻“牛角尖”,与爸妈长久相处形成的印象是:妈,极慵懒的女人,凡事得过且过;爸,极会算计,自私冷漠,凡事总先把自己打算好……你说这样的爷奶能照顾好孙子妈?把儿子交给他们妻是不放心的!以至于后来妈累倒生病了,她还认为是装的,想偷奸耍滑不想照顾孙子了——“病了是不?你说啥病吧,北京上海我都敢去给你瞧!”严重伤了爸妈的感情。但她又不得不把儿子交给爸妈,她到周口发展了,初去,自己还照顾不了自己,好在我还在老家上班,她认为儿子还有依靠。

妈的那场病来得很突然,那天上午,天朗晴朗晴的,映得整个村子白亮亮。儿子有劲极了,闲不住,光溜着身子从这条巷串到那条道,又从那条道溜到了干涸的小河边,顽劣的像只脏兮兮的小松鼠。妈在后面一直撵着他,却总是拉下一截,每次出去玩都是如此,妈不由叹息: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了,连孩子都撵不上了!不知怎地,今天她感到特别地累,上了石桥她坐了下来,在那儿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小孙子正在河边玩土堆儿。突然她的眼睛就模糊了,升起黑雾,孙子瞬间没了,她大喊喊不出,喉咙像被人掐住了,忙抬手,却只能抬起一小半,灌了铅!路过的村人对她说:“你孙子歪了,站不起来了。”她一急,栽倒在地上……妈患的是脑梗,幸亏发现的早治疗及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后续只需挂月余针。挂针的第一天傍晚,我下班刚到家,爸就闯了进来,怒形于色,“给,你的儿子你照顾!”他把抱着的儿子搡给了我。“咋了?”我惊问。爸炒焦豆似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说完,不等我劝说扭头就走了。原来是儿子哭闹不让妈挂针,他心疼奶奶,说那痛,护士扎了三回他拔了三回,害得妈白挨了三针,吵又不听,就差上手了,可妈又不让,“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动孙子!”……我一时懵了,不值如何是好,我一个人上班咋能照顾他?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爸就过来了,脸色平静,“你上班没法照顾他”,说完抱起孙子走了。“那妈挂针咋办?”我追问。没音。我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儿子上幼儿园有半年的光景,妻最终耐不住对他的想念,把他接往了周口,反说是爸妈推诿装赖不情愿照顾孙子了,爸妈听说后很是生气,遇亲逢友便诉说妻的诸多不是,言语中不免偏激,传到妻耳朵,妻就不想回老家见他们了,她不回,还不让儿子回,有着“根除来往”的决绝,起先儿子不愿意,想爷奶回去过两趟,见妈妈那个样子就渐渐不敢提了。因为这,我和妻没少争吵,但终究拗不过她,为了家的安宁,我也渐渐选择了沉默。儿子不回,爸妈却是想来周口看孙子的,给我提过几回,我说给妻子,每次她的脸都是冷冰冰的,“我不想见他们,儿子也不会见!”我只好找理由拒绝他们——“热脸贴冷屁股”,我怕爸妈禁受不了见面时的尴尬冷漠啊,毕竟他们年岁大了。

儿子会越长越大,不管他对“根”如何地疏远与淡漠,我相信他都不会遗忘,不仅不会,等他晓事了,心里反而会充满一份感激!我与妻夫妻关系很是不好,因性格和认识的差异,结婚数年来我们常常闹别扭、生闷气,互不搭理,每次少则一周,多至月把,弄得一个家冷冰冰的。妈就说:“真不能过就散吧,趁年轻,对你们俩都好。”可我们都舍不得女儿,她太可爱和懂事了,爸劝了:“长痛不如短痛,压抑的环境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何况付出的还有自己的未来。”这样,我和妻就离了,女儿跟了妻。从民政局拿到离婚证后,爸妈就积极张罗为我物色对象,还真巧,碰到了一位,条件相当不错,正当我们开始谈时,妻不知从哪听说了,反悔了,要复婚,说她见不得女儿难受的样子,为了女儿她啥都愿意。那段我也日夜思念女儿,脑海中老是回想起她可怜的样子,沉浸在见不到她的苦痛中不能自拔,心软了……爸妈知晓后,力劝,色厉辞严:“……你会后悔的!”这次我没听他们的。和妻复婚后,我们有了儿子,这小家伙我们本来没计划要,是他硬赶着来的,却给妻带来莫名的欢娱,妻说这是老天赐给她的幸福,她今后有福可享了,她这话说得让人听了酸溜溜的,好像这几年我从没善待过她。就这样,离婚又复婚,儿子的到来,让我和妻彼此都有了些许改变,我们家一时充满了难得的祥和与温暖,爸妈看了也非常欣慰,是啊,全天下的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家庭幸福呢?要是一直这样过多好,终是好景不长,儿子刚能离开手脚,妻就想到周口市区发展了,她是个要强很有野心的女人,老家单位的工作根本满足不了她,“我在家窝憋七年了,都三十五啦,再不出去就晚了!”见她去意坚决,我只好转而支持她,和爸妈一起照顾起儿子,解除她的后顾之忧。她在周口站稳脚跟后,生意越做越好,就越发瞧我不顺,脾气渐渐恢复到从前,对我难得有女性的温柔了,每次到周口团聚,我们彼此相对无言的时候越来越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幸被爸妈言重,可当我再次向他们提出离婚的想法时,他们却断然反对,爸:“不行!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既有女儿,又有儿子,那就一个‘好’字,就为着一双儿女,你也要好好地过!”妈:“离婚?那我孙子咋办?你给他找个后娘?想都甭想!大丈夫麻包肚,揉揉过吧(消气)。”我高涨的心凉了半截,“那你们就眼看着儿子受罪,疼孙子不管儿子啦?”爸妈:“你受什么罪?她又不打你,骂你两句能粘到身上去?别胡思乱想了!”你听听这话,像做爸妈的说的话吗?由于爸妈反对坚决,我第二次离婚没离成。后来,我也去了周口。我与妻虽然关系不睦,但彼此都疼爱孩子,宁愿委屈自己,也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有这种想法,我们的婚姻一直维持到了现在——我们都想等到孩子大了,成家立业了再离婚,再各自追求要想的生活,但那时年纪大了,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离得动。有人说:“能勇敢地从不幸婚姻中走出,追求自己幸福的人,是婚姻中的智者。”而我要说:“明知婚姻的不幸,有勇气走出,却仍愿意坚守的人,是婚姻中的‘英雄’。”因为,后者活着已不为自己!

想见孙子,成了爸妈的一个心结,我相信终会有结开的那一天,而解结人正是他们的孙子——听说,至亲的人之间心灵会发射磁波,即使有万水千山相阻,有一天总会接收到。我也祈愿爸妈从心里把儿媳真正放下了,不是曾说“没生过,也没养过,凭什么指望她孝敬”吗?都是我们的不是,你们做好自己的就行,问心无愧,其它的就随缘吧——这世上有许多事是勉强不得的,李汝珍在《镜花缘》也曾语:尽人事,听天命……想到此,我心也释然。

      图片:网络              文字: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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