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川奈汘洲
作者:川奈汘州
此刻我正坐在昔年里石榴花开得最灿的那一株石榴树的枝桠上,望着昔年最让人讨厌的那个女子和我最爱的男子携着一双玉雪可爱的儿女焚香祭拜我。
多半是我贪心,用了点法子让她梦见了我,三言两语了却曾经,希望她满足我最后一个心愿。
那个男人从未和我说过这么多话,可我惊觉,时隔多年后再见,我除却恍惚外并无多余欣喜。我愣愣看着他们一对璧人,思忖骄傲如昔时之我,究竟缘何偏与他纠缠不休?
那时是属于裴朝的盛世,皇帝如明月般捧在掌上的嫡公主的及笄之礼,自然受得起万民恭贺。彼时我着榴花色掐金丝细织锦曳地长裙,静待父皇通传。
“朕的公主此刻应候在殿外,来人,传未祉。”
我细细妆琢的眉眼微微上挑,唇角衔着笑意,由近身宫婢轻扶手腕一步步拾阶走进去。莲步移步摇肃,教习的尚仪曾夸我颇有嫡公主的气派。
一时间殿内只余惊叹的抽气声。
我跪在柔软的毛毯上对上父皇得意的眼,笑着问安,笑着起身,笑着听朝臣恭祝我千秋长乐,听着众人或有意或无心称赞我生出了盛世公主的绝代之容。
可我环顾四周,视线却凝在一席空位上。
“栀儿,燕安王迟来,是已与你父皇告了假的。” 母后复又偏首看向父皇,高髻上凤冠的珍珠轻轻摇晃,“今儿是重阳节,栀儿孝心,悄悄儿央了臣妾习了一舞要献给陛下,不知陛下能否应允?”
我从未见过燕安王。听闻因他母妃早逝,自幼便随他父王东征西战。他父王逝世后,独身立了几次颇为厉害的战功,父皇便命他世袭了燕安王的爵位,细细思来他算是我朝的功臣。
可我心中仍有些不爽快,我讨厌有人把我不放在眼里,皇帝嫡公主的及笄之日他尚敢告假迟来,岂不是对本公主不尊?
我存了心思,好奇这位弱冠之年便屡立战功的小王爷是怎样一个挨过了边境风沙侵扰的粗人。
我朝有节庆起祝祷舞的习俗。父皇听言惊喜万分,没有不应允的道理。母后笑眼弯弯望向我,平日总是有些苍白的脸颊今日微微透着红色。我轻轻颔首,撒娇似的朝父皇眨了眨眼睛,“今日虽是儿臣的生日,可父皇母后与我朝千秋万代才不算是耽搁了九九重阳的大日子。”
我生来享受千万荣宠,并无讨好之意。那日所言的确是我所愿——
父皇母后身体康健,我裴朝千秋万代。
丝竹华丽之声盈耳,我偏爱热闹,如此便将无礼之事抛诸脑后,长袖一伸翩然舞了起来。
我是裴栀,我出生前日旱了数月的城中大雨瓢泼,待我降生之时云开雾散空中灿若流霞,满城的栀子花竞相开放。父皇大悦赐我名为栀,号为未祉。我数不清的荣华便是从那日为始。
可说来可笑,我不信传闻中人们说我给百姓带来了福运,气象自是定数,我谢的是上天择我在那日成为了未祉公主,我相信那是上天给我带来的福运。
惊为天人,绝代不群。我喜欢诸如此类的词语。我有资格享受世间一切最好之物,百姓说我是最美的女子,此话三分夸大,可若除去夸大,我亦自信无人敌我。
正要停下,却听殿门被宫人轻轻推开,我不觉一滞,掩眸回首蓦地望见一个男子轻垂着眸子迈步走进来,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见十来只绶带鸟扑簌簌地擦着他如月般冷冽的袖袍低低地径直飞到我这里来,绕着我的氅袖似在伴着我起舞,我惊异之余只随着它们踏着舞步,待它们不知何时又飞了出去时,一舞已了,我笑着伏在地上叩拜。
父皇亲自下阶扶起我,“不愧我裴朝公主,栀儿这重阳贺礼父皇惊喜得紧!”他又转首看向已问礼落座的燕安王,有赞叹意,“珩儿该奖才是。”
“公主之舞引来绶带鸟为陛下祈福,臣不敢居功。”
他站起拱手,却也不看我。我看不太清他的样子,只隐约觉得他这样冷冷淡淡的兴许不像粗人,又觉得他这样带些不该有的傲气的人是不该向他人弯腰的。
我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却是被一个惊喜唤回了神。父皇口谕敕我为未祉长公主,赐宫居住。
这是我未曾想过的的殊荣,裴朝只以准太子的姊妹和皇帝的姊妹才封长公主,准太子登基长公主便为大长公主,与皇后同礼。我忙叩拜谢恩,就连四哥和母后也被惊得愣了一愣。
我听着众人或谄媚或不甘的恭贺,目光不知不觉地瞥向那一席月光般的白色,那人却自顾自地坐着,眸子依然低垂着,叫旁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将目光移回,持着公主的容仪把从心底渐渐蔓延上来的什么死死按捺下去。
那时的日子现在想来颇为无趣,不过是顶了个名号在高墙里一日复一日活下去罢了。我一朝得上天垂怜,坐在塔尖受人高捧数年,又一朝受上天烦倦,高塔落时我连问为什么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我十五岁诞辰的两个愿望终究一个都没有实现。
半年后母后仙逝,我与四哥商量后向父皇请求为母后守陵三年。去陵山时燕安王奉命护送,路上我有时会命宫人撩起帘子,隔着蒙蒙细雨影影绰绰望一眼他挺拔的背影。
“燕安王,你唤作什么名字?”
“臣秦珩。”
“燕安王,多谢你送本殿去皇陵。”
“臣奉陛下命护送长公主,公主不必言谢。”
宫中至陵山路途不远,下马车后秦珩按着规矩站在我身后两步,只是拱手, “臣回宫复命,便告退了。”
“王爷,”我唤住他,“听闻你自幼丧母,何时最最伤怀?”
我印象里第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睛,他说,“臣日夜不忘。”
我不知他在隐忍着什么,也不知我为何当着众人的面啜泣起来,宫人手忙脚乱地递帕子,我却一瞬也不动的望着他又低垂下去的眸子。
转身之前他又同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请长公主节哀,一句是请长公主保重。
那三年我见过他数次,每一次都是他奉父皇之命察练护守陵山的御军。他来过几次我便躲躲藏藏地看过几次,我偶尔能看到他对军士赞赏的笑意。大多数的时候他看不见我,我就一直站到他策马离开,也有时他瞧见了我,远远的向我拱手,我也不会多留。
毕竟,不能失了我身为长公主的尊仪。
尽管我知道我喜欢上他了,没有任何理由地。
我数着日子盼望他来察练,有时我会装作偶遇,同他讲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父皇与四王兄近来身子可好?”
“回长公主,一切都好。”
……
“你进宫复命是若父皇问起,就说本殿很好。”
“臣明白。”
……
“一个月后三年期满,到时会是你来护送本殿回宫?”
“回长公主,臣奉陛下命恭迎长公主回宫。”
他总是这一个样子,规矩妥帖分毫不差,除非大礼否则腰背一向挺拔,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眼眸是低掩着的,仿佛是不屑。
百姓们说,燕安王年轻,在战场待得却久。总是冷漠些挺拔些可以震慑住想要小瞧他的贼子。
有时在陵山寂静的深夜中醒来,我会想他的样子。
他带兵杀敌的样子一定是极利落干脆的。在黄昏扎营与兵士共饮烈酒时,哪怕是击退敌人过后有开怀的意味,那若有似无的笑意也会在唇角轻轻抿一抿,轻而易举地泯灭在边境呼啸的风中。
可他不想藏起来的笑容是什么样子呢?可能,眼角是弯弯的,唇角也是弯弯的。可能,他会将眸子抬起,神色是显而易见的温柔。
我,在某一日,第一次见到了在我想象中横亘了许多个夜晚的那个笑容。
我,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嫉妒的快要发狂。
秦珩,那日我见到他时,他正弯着腰和一个女子说话。轻语呢喃,眼眸微抬,目光温柔,开怀笑音,和不容忽视的,那被消磨被隐没下去的如月般的凛冽。
那女子很漂亮,尤其是一双美目格外灵动闪亮,我听说她是顾丞相嫡出的女儿,顾丞相早逝的妻子和先燕安王妃是闺中密友,早在十五年前,秦珩和那顾氏女儿便是有婚约了的。
我那时只道定是那一纸婚约将他约束,可未曾想过若非他所愿,又怎会把那一张纸放在心上。
我从不知嫉妒是何滋味,可如今我的嫉妒让我收不住手。
分明看到他看向我时目光一天比一天厌恶,分明知道我幼稚又恶毒的手段顾氏看得明明白白,分明了然他和顾氏联手还给我和四哥的绊子让我措手不及,可我还是摆脱不了可笑的嫉妒。
我不甘。
若那顾氏是个娇娇气气只会拿捏着调子说话的女子也罢了,我知我放不下长公主的身份同那样温柔的女子争。
可她身上偏偏有一股子不该有的傲气,同他身上的那样像,像得叫我害怕。我又害怕看到他眉目间日渐舒展开的、不避讳任何人的野心,害怕终有一日天下易主,害怕我所有的亲人丧命于他手。
怎么不是她挑唆?分明遇见她之前,他还是为我裴朝鞠躬尽瘁的忠臣,那女人,一定是个妖女。
后来听说那是一场酣战。那时我四哥没再回来,我也听说燕安王战死了,连尸首都没被寻到。
我发了疯一般地将线报甩到顾氏面前,她却连眼皮也不抬,只讽我疯魔。我知我当时的模样可怖,可还是硬生生扭起她的下颚,一字一句告诉她前线传过来的消息。
她闻言只是看着我的眼睛,那望向我的目光中似有碎碎的冰砾。
“你可信他会战死?裴栀,我不信。”
“王爷死了,你去陪他。”
“裴栀,秦珩不会死。”
我为何会因她这一句话发了滔天的怒火呢?是因为她不尊叫了我的名讳?还是被尊称燕安王妃的她有不信王爷战死的资格而我没有呢?
我气极,下旨称妖女祸国,顾氏不日问斩。她被收监时我去看过她一次,那时她只是怔怔地坐在冰凉潮湿的地上,分明一向有神的眸子已有些涣散,可腰身依然一如从前挺拔。
听狱卒谈论时说,顾氏撑不大住的时候也只是轻轻伏在地上,后来可能是听说燕安王破碎的盔甲被人寻到带回来,她才阖上眼睛蜷缩成一团,直到被人押上刑场也没有睁开眼睛。
我从未见过她因为我的为难而那般颓然的样子。就连我恶毒地假装不知她有身孕却还是罚她跪雪坷子时,她也只是挽着嘲讽的笑意,把她那荆棘一般笑容刺在我眼睛里。
我想,秦珩也没见过,所以他披着一身的风霜回来时第一件事便是提剑指向我的眉心。
“裴栀,你说,谁是妖女?”
我因他死而复生所涌上来的满腔的欣喜尚未咽下,便被他这一句话冲撞得支离破碎。
“放肆。”我如是说,蹙眉掩饰微红的眼眶,“燕安王你竟直呼本殿名讳,你竟违抗本殿的谕旨。”
“放肆便放肆了。”他如是说,抱起气息奄奄的顾氏,连一个厌恶的眼神都不肯给我,“我的妻子被污蔑重伤,我便是杀了你又算什么放肆呢。”
我的妻子……
我歇斯底里着又霎时安静了下来。
可不是么,他的妻子早是旁人了,我还闹些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就连生气如此时,他也吝啬得不肯给我多余的情绪。
仿佛是没必要。
可笑可笑。
我突然觉着自个儿可笑,失了我长公主的尊仪像那戏台子上的丑角儿一般上窜下跳。我如是想着,我也觉得我是该笑的。我笑了,可我笑着笑着却流下泪来。
听闻先燕安王是为父皇忌惮所杀。听闻先燕安王妃是因父皇之故忍辱自尽。听闻四方百姓安居乐业尽是假象,地方官贪腐,宫中人不闻不问,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我终于明白他第一次看我眼睛的时候在隐忍着什么,我与他隔着父辈的血恨。原来在早先我未发觉的时候,秦珩就筹备得妥当了,与那顾氏又有什么关系。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被软禁在未祉宫中。
我斜倚在贵妃榻上,闭着眼睛想起了很多事情。例如上天与我开的玩笑,我虔诚地许下愿望的半年后,母后去世,三年后,裴朝易主,江山姓了秦珩的秦,从此这江山是否千秋万代,与我这已故的前朝公主并无半分瓜葛。
所以,我究竟缘何喜欢上他呢?
是初见那日他为我引来九只绶带鸟那时?是我分明瞥见他本不该有的傲气那时?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看着我的眼睛,或真心或循矩要我多保重那时呢?
我早就不记得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所看重的什么都没有了。可若许我再选一次,我也什么都不要了。我也穿他喜欢的素净的如月牙浅浅的裳裙,也想侧耳听他低声软语,想直视他的温柔目光,想要有一天他的凛冽被我消磨为我隐没。
可这一切都过去了,凭什么只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想得明白极了,却不知为何,如今的我依旧是一缕无处可去的魂魄。
我竟更喜欢珝珝多一些。见到这两个孩子之前,我以为我会更喜欢像他的琰儿的。
我又想起顾氏梦见我的那天。
她这些年一到冬日里身子便不好,我明白得紧,是因为我昔年罚她跪雪坷子的缘故。
顾氏若此次醒不过来,便要到敲丧钟居丧服的地步了。
我不愿这个时候还欠着她的,我也想要王爷少几分忧愁。我本做不了的,便让顾氏多多的做来吧。我当年欺负了她的,如今我还回去便是了。
所以她便醒来了,我最后占了他们一个小小的便宜,在她的梦里我对她说,我现在本应是皇帝的妹妹是大长公主的,你能不能让王爷的儿女唤我一声姑母?
我觉得这要求应该算不上高,毕竟我用生生世世的轮回换了她今生可以与秦珩白首偕老。
但他们不会知道的。
今年的榴花真的格外灿烂,那两个小小的圆子一样的孩子格外认真跪拜唤我姑母时,目光都忍不住寻着飘落的花瓣。
我知我的时辰快到了。侧首想嗅一嗅花香时,耳畔传来久违的声音。
“长公主,实则我朝英勇男儿成千上万,朕勉强算是其万分之一。公主与我私交甚浅,可一直认定喜欢朕,依朕之见,公主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这不是爱,这是执念。”
他从未与我说过这么多话,所以我需细细忖度。
指尖开始变得透明时我终于想明白。
其实,王爷他说的,对也不对。
对的是,我纠结他是否喜欢我,这当然是一种执念。
错了的,是我。
我喜欢他,从十五岁始,到今日止。
嘘。
不要叫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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