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胎

文/庄庄

日出

社区计生办的电话第二次打过来了,第一次是飞扬的宝贝女儿小花卷刚刚满月,这次是小花卷刚满半岁。许是从一开始去社区办理准生证开始,就被死死盯上了。

“要不,去把独生子女证办了算了,免得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催促,搞的像我们要超生一样。再说我也没打算要二胎。”陈岚翘着二郎腿,把孩子兜在怀里喂奶。飞扬看了一眼专心致志吃奶的小毛头,没有说话。

“你看,余莉莉老公就是独生子,当年办了独生子女证,现在余莉莉公婆每年可以领4000多块钱呢。七十年代,独生子女还真不多见,老人家觉悟还是蛮高的。”陈岚轻柔地抚摸孩子的小手,自顾自说着。

“那就办一个吧。回头哪天我去问问,看看需要什么资料。”飞扬松了口,摸摸女儿稀疏的黄头发。

陈岚孕期贫血,经常不对胃口就翻江倒海地吐。正上着班呢,突然就跑出去,对着垃圾桶一阵呕,呕到最后是一口一口褐色的苦胆汁,比黄连还苦,看她泪眼婆娑,甚是可怜。核桃她本就不爱吃,但听说吃核桃补脑,对小孩头发也好,就把核桃仁砸碎成顶小的颗粒,就着温水像喝药一样一把吞下去。这样对付了两回,实在吃不下去,就罢了。孩子的头发像地里没有出齐的豆苗,有一根没一根的。生娃,陈岚也是遭了大罪,她当然不想再来一次。

门外,塑料桶咚地一声被狠狠摔在地上,紧接着水瓢哐当一声,在塑料桶里转了几个圈,才停下来。

陈岚和飞扬都不作声了。

飞扬爸老余在抗旱。早晨清过衣服的水,还有淘米洗菜的水,都倒在堡坎下的大塑胶桶里。等到日落西山,暑气稍退后,就来浇菜。他怒气冲冲地,跟桶和瓢较上劲了,在坎下巴掌大的田地里摔东摔西,像是谁欠了他钱不还似的。

飞扬的哥哥飞鸿生了个女儿,正是姗姗学步的年纪。老余巴望着二媳妇陈岚生个孙子,满足自己孙子孙女承欢膝下的夙愿。结果又是个女孩,这个计划泡汤了。

本已认命,接受了两个孙女的事实,不料老余大哥从老家来电话。

“再生个二胎,第二胎绝对是孙子。你看我四个儿子,第一个生的都是孙女,哎呀,二胎却都是孙子。你说巧不巧?咱们老余家就这个规律,听我的,生二胎!”

老余一听,想着大哥四个儿子还真的都是这样。那么飞鸿和飞扬若是生二胎,肯定也都是孙子。这个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的好消息,让六十多岁的老汉又燃起了希望,兴奋不已。

那天晚饭,老老少少八口人聚在餐厅,老余抿了一口苞谷酒,脸马上条件反射似地变红,他慢条丝理宣布了一个方案。

“瑜丫头和陈岚,你们俩谁要是生二胎,奖励一千元。”

“说笑吧,一千元能干啥?别说一千,十万我也不生。谁愿意生,谁生。反正打死我都不生,我也不要这个钱!”飞鸿媳妇叫方瑜,嘴巴跟动作一样利索,吃完饭抹了嘴,牵着一岁多的女儿出去纳凉了。

“爸,我们这小花卷还小呢,房子也还没装修,暂时没有二胎这个计划。”陈岚怀里的小花卷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桌上杯碟碗盘,总想用小手伺机捞一个来。“乖,这个不能玩的——”

晚饭不欢而散。

老余是寄希望于陈岚的,她的话没有那么绝决,性子没瑜丫头那么刚烈,替老余家添一个男丁还是有指望的。

眼下隔着墙,听到小两口在商量办独生子女证的事,气得七窍生烟。这事骂不出口,只能拿工具撒气。

老余垮着脸进进出出,老思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作祟,这个后,自然指的是男娃。所以芝麻大的事愣是借题发挥,弄出西瓜大的动静来,陈岚和飞扬也暂时没敢提办独生子女证的事。

陈岚觉得公公有些得寸进尺,当年结婚后没多久,公公就以一首诗间接催生。“两得佳媳喜甲申,常年四口成六人。乙酉亦当如我愿,酒桌之上添双丁。”双丁是添了,现在又想添男丁,可不是得寸进尺么。

小花卷上幼儿园那天,整整三岁。飞扬他们也终于如期搬进了新家,工作生活一切慢慢步入正轨。

转眼小花卷就上大班了,小姑娘尽情享受着家里四个大人的关爱。如果她在家,就像一只欢乐的小燕子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多年来陈岚生理期都会提前一周,这次到日子了,居然没反应,一股不祥之兆袭上心来。

“不会是中奖了吧,不会的,不会的!”她心里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心慌不已,上班时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坐立不安。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小花卷每晚都要睡在爸爸妈妈中间,公婆过来负责接送小孙女,也住在家里。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平时陈岚和飞扬在客厅,坐沙发都主动保持着一段距离,你坐沙发头,我坐沙发尾,生怕举止有伤风化,这合法夫妻的合理需求整得跟偷偷摸摸的婚外情一样,难不成仅有的一次,还中奖了?

虽心存极大的侥幸心理,下班后,陈岚还是去药店买了一支早孕试纸,为了精确性,专门选了最贵的那种。

回家后,谁也没理,一头扎进卫生间。看着早孕试纸棒上一条红线清晰可见,另一条若隐若现。按照说明,也不确定到底是中奖了还是没中奖。什么破试纸,她扔进了垃圾桶。没有确定的事,她也没声张。

周日,老两口回老家看菜地去了,陈岚和余飞扬休息,在家带女儿玩耍。陈岚没来由地一阵恶心,才吃的早餐从胃里翻腾上来。

“完了,完了――。”她强咽下去,抚着胸口惊呼起来。

“怎么了?什么完了?”

“余飞扬,完了,我怀孕了!”陈岚嘴一瘪,感觉再多说几句,眼泪就要滚下来了。

“确定吗?”

“十分确定。我恶心想吐,跟怀小花卷时一模一样的反应,比早孕试纸还灵。”陈岚说着眼泪吧嗒一下落了下来。“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也想要个儿子?”

“我――”

“我什么我啊,你这个重男轻女的家伙。说好了去办独生子女证的,早知道,那年办了就好了。是说你前段时间鬼鬼祟祟地跟你爸你妈密谋什么大事呢,敢情是你为了要一个儿子,你爸妈要一个孙子呗。”陈岚越说越气,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滚。

“老爸老妈是说过这个事情,说实话我内心里也确实有点想,但不是还没定吗?养孩子不比其他的,需要财力、精力、时间,各方面都需要权衡。再说这事最后还得你拍板决定才行。我发誓真不是故意的,应该是意外。”飞扬说的是实话, 现在养孩子不比以前,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赶,不是吃饱穿暖那么简单,最关键的是教育,教育成本是个无底洞。

“那怎么办?去打掉?我一想到那些器械就怕!”陈岚能不怕吗?生小花卷时因为到医院时宫口开了快五指,已经不允许打麻药,她全凭一口气硬抗过来的。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种自救的无力感,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不要慌,不要慌。”飞扬语言安抚着六神无主的陈岚,突然掉过头望着女儿,“小花卷,你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吗?我们让妈妈再生一个小宝宝出来,这样他就可以陪你玩了,好不好?”

“ 我不要弟弟妹妹,我想要一个姐姐或者一个哥哥。”小花卷机警的眼神若有所思地望着爸爸妈妈。

飞扬纠正道:“姐姐或哥哥是不可能了,不过你可以当姐姐,这样弟弟妹妹会听你的话啊。”

“我不要当姐姐,我就要当妹妹!你们要是生了弟弟妹妹,我会悄悄打她的,还要把她从楼下丢下去!”小花卷的表情竟然有一丝怨恨和决绝。

“你这孩子――”,陈岚很有些生气,冲着小花卷大喊一句。虽然她并不想生二胎,只是想看看女儿什么反应和态度,但从五岁大的女儿嘴里听到这样残忍的话,心有余悸。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自私恶毒的想法。

“我的好朋友赵梦莹,她妈妈就给她生了一个弟弟,结果大家都不喜欢她,也不管她了,都去喜欢那个弟弟,我好几次看见赵梦莹睡午觉时偷偷地哭,所以我才不要弟弟妹妹!哼!就不要!”小花卷撅着嘴,使劲跺了跺脚,然后抱着她的巧虎娃娃,急急跑进房间,陈岚看见小花卷转弯时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这孩子心思重呢,飞扬和陈岚面面相觑。倘若生二胎,也是要考虑照顾小花卷情绪的。如今看来天时地利人和,一条都不占。

老两口星期一过来,就知道了陈岚怀孕的事,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又听说要去做手术。老余这个做公公的不好直接说,晚饭间只一口一口往嘴里闷闷地灌酒。

都催了两次办独生子女证,没去办,也估计休想再开到准生证了。这是顶风作案,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而且还得罚款。

私营医院里,人文关怀做的到位,让人宾至如归。陈岚坐在凳子上候诊,旁边正好坐着一对夫妻,女人肚子刚刚显怀。两人沉默了十来分钟,男人才开口:“还是生吧,小家伙都在你肚子里住几个月了,舍不得离开。生呢,我们顶多后悔几年,如果不生,我们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女人右手抚摸着微隆的小腹,定定地望着男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想着老二是个女儿,凑个好字,结果又是一儿子,这下两个建设银行了,压力大呢。”

医院明确规定不准透漏胎儿性别,陈岚很疑惑,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她低头看着平坦的肚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陈岚的同事余莉莉比她小四岁,经过近十年的各种检查折腾,始终不孕。最后实在乏了,死了心,决定顺其自然。没有想到放弃以后却柳暗花明怀上了,这下可把他们两口子高兴坏了,不见余莉莉半点茶饭不思的模样,能吃能喝能睡。

“陈岚,眼下开放二胎了,你们可以再生一个,也响应响应国家号召。”余莉莉撺掇着。

“别给我挖坑,好不容易把孩子盼大了,又弄一拖油瓶。再说了,我都要不惑之年了,余飞扬再过几年就天命之年了,听起来是爸爸,到幼儿园接孩子,别人还以为是爷爷来了。”陈岚笑着打趣。

“我去医院建档时,看到像你们这个年纪,生二胎的很多的。”

“是啊,现在国家是提倡生二胎,问题是医院提倡顺产和母乳喂养,专家建议孩子呢尽量自己带,不要隔代抚养,孩子又希望妈妈随时陪伴。另一半既希望老婆貌美如花还能赚钱养家。公婆希望儿媳妇相夫教子,社会又呼吁女人要经济独立,说家庭主妇是最危险的职业。你们说,女人难不难?简直是一个人,活成了千军万马啊。”陈岚无奈地说着。

“话虽如此,可两个娃毕竟是伴嘛。到老了,有个啥事可以有商有量,不必独自承担。听我婆婆说生二胎国家还有补贴呢。”

补贴,不足以打动陈岚,但两个娃可以相互照顾帮扶一把,让她心里竟有了一丝想法。陈岚前段时间连续几个月生理期总是拖拖拉拉,工作忙也一直没去检查,后来发现脚乏手软,走路飘飘忽忽的,常常头晕目眩,才去了一趟医院。血常规里血红蛋白值只有65,严重贫血。引起贫血的直接原因就是子宫内膜增厚,有两个出血点,需要做清宫手术。

余飞扬出差。医院陪床要做核酸检测,公婆年纪大了,也不便来回跑医院,还得照顾花卷。最后还是陈岚妹妹来照顾的,关键时刻,还是有血缘的亲人靠谱,陈岚妹妹当年就是超生来的,八十年代初期,罚款五百六十块,这钱可以买一台黑白电视机了。

这个松动的心思陈岚也只是放在心里。那日从阳台上收了衣服,她一边听着轻音乐,一边叠衣服。

“妈妈,你再跟我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吧?”十一岁的花卷已经出落成大姑娘模样,个头都要超过陈岚了,她笑嘻嘻地撑在床沿上望着妈妈。

“怎么突然又想要弟弟妹妹了,小时候问你,你可是说,如果生了弟弟妹妹,要丢下楼去的呢。”陈岚见女儿主动提这个问题,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哎呀,妈妈,童言无忌嘛,那时候我小,不懂事,你怎么能信一个小孩的话呢。我们班上好几个同学有弟弟妹妹,张馨月,我同桌,她妹妹才两岁多,经常在学校门口等她放学,好可爱啊。”花卷一脸的羡慕,眼睛里充满神往,“还有田佳佳,她弟弟过生日,我刚好在她家玩,她弟弟把生日蛋糕上的小猪佩奇送了一个我,他还特别听我们的话,真的好乖。”

貌似所有的阻拦都不存在了。已经三十八岁的陈岚如果怀孕,就在高龄产妇之列。她想起当初生花卷时,临床的产妇就是三十八岁,听到护士跟对方确定年龄时,她就心生佩服,觉的那产妇实在勇气可嘉。

国家已经开放二胎,老人想要一个孙子,老公想要一个儿子,花卷也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陈岚想着即便二胎是个女娃,将来自己和老公去世后,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陪伴花卷的手足,她觉得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可以去冒一次险,再去受一次罪。

陈岚专门请了一天假,去做孕前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后,不啻一个晴天霹雳。医生告知上次手术后,虽半年之久,现在子宫内膜厚度却不足0.6cm,激素不足,而且卵巢有早衰现象,不具备怀孕条件,需要药物调理一段时间再看。

陈岚捏着一纸报告单,步履缓缓地走出医院大门。瓦蓝的天空像一泓平静的湖水,心里却五味杂陈。只道天意弄人,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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