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只飞个对角,玄烨还是用上了自己的坐骑,招摇过市地在底下黑麻麻的集结场上飞了这短暂的眨眼一瞬,可谓是大材小用。广无扑棱了两下翅膀便将这一行人外加行李一并送到了客居小楼。玄烨体贴地把破门板上的术法给卸了,好让上原进去。
适时,姜神医正在往邯羽背上的伤口糊药泥。厚厚的一层,散出的气味带着酸腐,不怎么好闻。
上原去到床榻旁,伸手捋了捋邯羽的额发,去探他颈项间的跳动,关切问道:“他怎么样?”
“钦原的毒性鉴明白了,应对的方子也择好了。”姜裴冥收了手头的药碗,“你来得正好,我要给他包扎,你把他给我竖起来。”
南沙军的帅虽然只有一条胳膊能动,却依然毫无怨言地接过了这个有些麻烦的活儿。姜裴冥包扎得十分简单,因为他还得频繁地给他换药。钦原毒性已经入侵到了邯羽的血脉,光是外敷并不足以清除彻底。他往那小子嘴里一连塞了数颗药丸,末了还开了一堆的方子。
“行了,让厨子拿去煎药吧!”
屋内此时只有两军之帅外加一个伤患,其中一个还是伤患名不正言不顺的家属,姜裴冥这一句差遣显然差遣不动任何一个让人。氛围有些诡异的沉寂,玄烨遂就朝那不着调的姜黎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注视。
即便姜裴冥懒得一动都不想动,在玄烨无声的胁迫下他也只得自认倒霉,自己拿着方子去后厨找厨子借炉子煎药。
集结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剩了。柜山营地平日里也就两万来张嘴,大多还是散居在林间的,活成了半个野人。此时五万魔都大军却全都挤在了这一方不大的集结场上,那热闹的景象可想而知。
姜裴冥默默地替自己脑门上那颗点上去的假朱砂捏了把汗。他不爱往人堆里扎,就是怕自己神族的身份露馅儿。在他犹豫不前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上原的一句问。
“方才走得急,我没来得及问。既然烨帅并没有阻拦都城大军南下,怎么还拖了这么久才赶来?”
“发生了点儿意外。”
姜裴冥听见玄烨这一句不咸不淡,忍不住朝门外的老天爷翻了个白眼,遂由衷感慨。
苍暮这融骨痛发作得跟女人来癸水似的,人为干预了一次,后头便就乱了套。本该月满才发作的老毛病,这个月愣是生生提前了十来天,赶在一个关键的节骨眼上发作了。这一耽搁,就是七日的光景,差点误了战局。
玄烨手上一个指诀,便把门板又按了回去,绝情地断了姜神医继续偷听墙角的兴致。
姜神医一个趔趄,差点在露台上摔了个狗爬。时值冬日,天寒地冻,冷风飕飕那么一刮,没遮没拦地直接往人领子里灌。姜黎打了个哆嗦,默默地从袖袋里摸了片叶子塞进了嘴里,气呼呼得拂袖而去。
方子繁复,火炉上的药罐一烧便烧到了暮色渐深时。南沙军的兄弟们也从谷外回来了,他们行到了营地外,却再也踏不进去半步。蒯丹独自挤着人堆往里钻,还没跑上主帅的小木楼,就被客居小楼露台上的玄烨给叫了上去。
蒯丹有些慌,“烨帅,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营地突然像个被捅了的蚂蚁窝似的!”
“何止营地。”玄烨领着他往屋子里去,走在前头幽幽道,“所谓鸠占鹊巢,便是当下的境况了。”
屋子里,九丸正在给上原处理右臂的伤势。他的右臂又被重新吊了回去,让人多少有点担心他那伤势。
“原帅……”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交代你。”上原使了个眼色让他走近些。
蒯丹大步流星地凑了过去,有些不知所措,“原帅,这营地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不剩了,兄弟们才打完仗回来,总得有个地方歇歇脚,再吃几口饭。”
姜神医难得有眼力见地给南沙军的副将让了座,遂退到一旁整理散在桌上的瓶瓶罐罐。
“你带我的话回去,让兄弟们暂且留在营地外……”
还没等他说完,蒯丹便一脸惊愕地打断道:“这怎么行!现在可是冬天,没个挡风遮雨的地方,都能冻死人!”
“我们沙家军没有什么是不行的。”上原不容置喙地接着方才的话,“等会儿你派一路小兵去卸都城大军运来的物质。来的都是魔都城里的混子,他们能躲懒的时候绝不会主动去担活儿。所以你让兄弟们都聪明些,好东西直接装了往次山营地送。”
蒯丹听出了点儿苗头出来,“原帅,我们是要去次山脉驻扎吗?”
一旁的玄烨露出了些许赞赏的神情,却也依旧吝啬半句好话。
“烨帅说了,当下便是鸠占鹊巢的境地了。我们势不如人,自然得忍让三分。”上原笑了笑,隐晦道,“让弥菓多搬出些金玉露来。都城大军是来帮我们南沙军打仗的,我们不应该吝啬。”
蒯丹震惊地嘴都闭不拢了,“原帅是想让……”他话还没说完,就自觉地抬手把自己的嘴堵了个严实。
玄烨脸上的笑意更甚,意味深长道:“魔尊的好意,贵如金玉,我们总得领。”
峰回路转之感迅速席卷全身,蒯丹顿觉如释重负,这才注意到床榻上躺着的那位。
“这小子,又怎么了?”
“邯羽被钦原给蛰了,大约会昏睡几日。”
上原就坐在床榻旁,此时目光落在了邯羽的脸上,看起来格外柔情。蒯丹咂摸了一下嘴,觉得这眼神在六百年前似曾相识,遂也就想到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脸上悠悠地浮上了一抹红。
南沙军的帅收回了目光,继而冷肃道:“好了,你快些安排下去。今晚夜深时,我们便出发。”
蒯丹出门的时候顺便抬头看了看天象,大约算了下时辰。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他需得赶紧着手安排,这样才能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他不禁想象了一下明日天明时这营地里会是一副何样兵荒马乱的光景了。光是想一想,就叫人怪解恨的!
营地里一下子多出了这么多张嘴,把弥菓忙得生不如死。都城大军虽然也带了厨子来,却正如上原预料的那般,都是一副甩手掌柜的形容,心安理得地做着监工的美差。
弥菓觉得自己这活委实是干下去了,魔生头一回生出了请辞回家养老的念头来。天可怜鉴,即便是当年南沙军穷得啃树皮嚼草根的时候,他都誓与沙家军共存亡。而今日这一点儿窝囊的私心,则纯粹是被那五万蝗虫一般的都城大军给逼出来的。南沙军的厨子实在是看不下去穆烈那叛徒,更容不下那叛徒带着爪牙在柜山营地里张牙舞爪。
蒯丹交代完营地外面的事情后便赶去后厨寻弥菓。厨子乍一听要把沙家军的私酿搬出去给一群蝗虫喝,怎么都不乐意。
监工在旁,蒯丹只得拼了老命地背着身子朝弥菓使眼色。弥菓是个厨子,在沙家军这千百年来手里都是握着锅铲的,没有蒯丹这么强的领悟能力。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对一个叛徒施以如此厚待,还要糟蹋南沙军的私酿。蒯丹见他脑回路转不过来,只得无奈搬出了上原。
“原帅的命令。”他严肃道,“帅令不可违,这是沙家军的规矩。去准备吧!”
末了,他还不死心地又给弥菓使了个眼色,指望这厨子能突然开窍。
然而弥菓还是会错了意,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是不是当真要往金玉露里放一些巴豆汁。论暗算人的小伎俩,这厨子也就只有这点儿造诣了。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弥菓确实会错了意,但因着监工盯得紧,他并没有机会往金玉露或者当晚的吃食里下巴豆。
这一席款待姗姗来迟,一直到柜山彻底沉在夜幕之下,才总算开了席。说是款待,但在柜山这样穷困潦倒的鬼地方,伙食根本无法和魔都城里媲美。都城来的那些军爷当即甩了脸色,砸锅摔碗,将事情闹到了统帅跟前。
适时,上原正在尽地主之谊。他吊着胳膊,可谓是和颜悦色,“穆大帅你可是从这柜山走出去的,应当知道我们沙家军的难处。”
穆烈自然知道,树皮和草根他也是吃过的。正因为他过过那样的苦日子,才会格外痛恨那一段寄人篱下的艰难岁月。
他沉着脸问道:“难道连肉干都没有吗?”
告状的军爷听到“肉干”二字就来气,“那肉干硬得像石头似的,谁他娘的嚼得动!”
上原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耐着性子周旋道:“现在正是深冬,营中的肉干都是秋日里存下来的。为了便于储存,把里头的水分都烤干了,硬一些也是正常。”
这些个原因穆烈当然也是知道的。但在魔都城过了这么多年锦衣玉食的日子,他也难免不习惯。
“不是才打完一仗?就没有收获点新鲜的下锅炖?”
上原本就是想教训教训这群不可一世的混子,让他们尝尝南沙军的兄弟们常年吃的苦头,然后在即将到来的岁月里让他们深刻领悟一下战地生活的艰难。肉干嚼不动,咽不下?那就在嚼着树皮和草根的时候好好怀念一下这糙口的肉干吧!
南沙军的帅实事求是道:“现在是冬天,所有的鸟肉都会被烤成肉干做存粮。这是南沙军赖以生存的老规矩,穆大帅应当比我更清楚。”
穆烈心中憋着火气,也懒得同这粮草将军出身的人再这样徒劳地掰扯下去,当即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了露台上的所有人。他已经许久没有管过这柜山的烂摊子了,此时故地重游,除了能羞辱老东家外,可谓是没有一件事情是让他顺心的。魔尊下了命令,此役需得打得翼族翻身不能,最好能一举拿下向凰谷一统南荒。王城里坐着的那位从来都是异想天开,想一出是一出。他嘴皮子翻一翻,就得牵连一众人跟在后面瞎胡闹。
翼族不是一个说灭就能灭的族群,这一点魔都城内不会有第二个人比穆烈更清楚。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带着五万都城大军来了。他别无选择,因为他的生死也不过是魔尊的一句话罢了。
午夜的风声吹散了喧闹,柜山营地渐渐沉寂了下来。黑云遮月,暗夜苍穹中只余了零星璀璨还在闪耀着。刺骨的寒风吹灭了篝火,青烟袅袅腾入浓墨般的夜色中。光秃的枝条被风吹得乱颤,模糊了穿梭其中的黑影。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却注定会在下一个艳阳初升时彻底打乱这片土地上原有的秩序。
营地外的沙家军不见了,魔都城运送来的辎重卸着卸着不翼而飞了,东边的跑场也空了,就连给鹿蜀接生的老头都离开了他的小茅屋。
今日的柜山还是柜山,但却已经不再是昨日的柜山。
留给穆烈的,只剩下一个空壳一般的柜山营地、一个未知的残局和一群没有打鸟经验的少爷兵。
都城大帅愤怒地把屋子给砸了,他没想到沙家军会跟他玩这一招,亦没料到他们竟敢同他玩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