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进娘

我的老家柳条镇方庄。凡四十多岁的乡亲,应该记得憨前进。对,就是那个得了脑炎后遗症的“憨瓜”。他也最多三岁孩童的智商,一双混浊的眼无神地转动。走丢三十年的前进如果还健在,应该五十出头吧。

打我记事起,年轻的前进娘就很像一位老妇人了,头发花白,一身泛白的老粗布外褂,干净朴素,走路低头顺眼。她姓甚名谁我可一直不清楚,我娘说她是湖北逃荒过来的“南蛮子”,按邻里辈分,我喊她声“花婶”。

直到丈夫去世,前进娘也无儿无女,前进几时成了她的儿子,大概和我娘有关。前进的亲生父亲是我舅的表弟。娘说前进小时候高烧得了脑炎,据说用了村里赤脚医生“老憨”的神药而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前进就成了“憨瓜”。前进的亲生母亲随着养蜂的男人远走他乡后,憨前进就成了前进爷爷承受不起的负担。

“花婶”知道了前进悲惨的命运,央求我娘牵线收养前进。起初我娘并不同意,怕给“花婶”落了负担,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家家户户大都养上三五个孩子,难得吃上一顿饱饭,更别说收留一个“憨瓜”!可禁不住“花婶”的软磨硬泡,我娘同意了,不幸的憨前进就幸运地成了前进娘的宝。

憨前进的到来给方庄的孩子们乏味、无聊的生活平添了极大的乐趣。再没有比肆无忌惮地欺辱一个毫无还击能力的弱者让人刺激爽快的事了。

憨前进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头的泥沟里,乐此不疲地玩泥巴。每当中空的圆形或方形的泥块被用力地摔在地上,因被空气挤压,爆出清脆的响声并炸出了洞,憨前进就会手舞足蹈地露出满足的憨笑。这时就会有一群调皮的小家伙乱脚践踏,踏碎了憨前进的泥块,然后簇拥着盯着憨前进因愤怒而手脚乱舞的怪叫而哈哈大笑。有时也抟成泥丸,对着憨前进练手法。被泥丸击中的憨前进疼、疼……的喊叫声让周围的熊孩子们更加开心。这时候,前进娘总是有感应似地及时出现,出离愤怒地指骂:“有人生无人养的一群龟孙……”。熊孩子们一哄而散。前进娘噙着泪,扯紧了前进的手;前进脱掉沾满泥巴的粗布破袄,披在花婶的身上,夕阳伴着一阵阵冷风,照着娘俩越来越远的背影……

戏弄前进的欢快场景,无休止地重演着。有熊孩子们的,也有些叵测的大人。这不?玉生笑嘻嘻地又走过来了,“憨瓜,你碗底下有个虫”。前进用手翻了碗去看,面条和汤水就撒了一地……

村东、村西,春、夏、秋、冬,熊孩子们变花样不停地玩耍着前进,扔泥丸没趣了,就把中指屈起来,俗称个“疙瘩梨”,嘣嘣嘣,嘣嘣嘣,依次敲打着前进的脑袋,就又博得了一阵阵欢笑!

玩弄着前进的村里人,一拨换成一拨,受伤害的永远是憨前进和护犊情深的前进娘……

坚持活到二十四岁的憨前进,1985年一场大雪的夜间,突然走丢了!玉生说憨瓜到了最后,往往都是这个下场!

从此,前进娘就像丢了魂,无冬无夏地念叨着“我的前进,我的乖前进……”没多久,前进娘,我的花婶就病逝了。若干年后,读到《祝福》里的祥林嫂,我泪流不止……

前进的丢失和花婶的死是方庄微不足道的两件事。一开始老人们还不时地谈及,叹着气,流几滴泪,但慢慢地就淡忘了,张寡妇和侯老歪好上了,村支书的儿子出了车祸,村里新奇的事太多。前进就像一片叶子飘落到方庄大地,被狂风吹起吹落,很快吹到角落,化作了尘埃。没有后人会想念他们的,只有几个读书人,在前进丢失和花婶去世的日子里,码些文字,为他们祭奠!

多年过去,每当回到故乡,在夕阳西下时分,恍恍惚惚中,我总能看见一位老妇人,白发被风吹得凌乱,遮住了脸,趔趄着走出村口,“我的前进,我的乖前进”,嘶哑的喊声,飘向很远……

你可能感兴趣的:(前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