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1日，在线职业教育机构开课吧宣布完成6亿元B1轮融资。反观学科教育的水深火热，职业教育赛道冒出风起云涌的势头。
有意思的是，中公、粉笔等职业教育大机构正身度寒冬。8月初，中公讲师王佳静被领导劝说离职。“那天部长把我叫过去，我心里已经有底了。”部长告诉她，现在教育大环境不稳定，公司的负担成本大，未来发展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离职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在线教育的新风口？
北京望京地铁站是蓝色的。
资本的味道，广告商嗅觉最灵敏。在这里，一眼望去，凡是金钱能抵达的最远处，都布满了开课吧的巨幅蓝底广告。
“职场自由蓝”，开课吧官方形容这片颜色。
资本似乎只是调转了船头，腾讯、字节跳动等大型互联网公司纷纷布局职业教育赛道，因K12教育监管而受到重创的老牌巨头好未来、高途等头部在线教育机构也在转型。艾媒咨询数据显示，2021年1-5月，职业教育成为在线教育中投融资事件数量最多且金额占比最高的领域，共计获得10起投资，总金额为42.9亿元。
主营电梯媒体的一名分众传媒工作人员告诉每日人物，如今开课吧、拉勾教育这些职业教育风头渐起，已经渗透入各个社区媒体中。
这片蓝色也迅速蔓延到了线上。张轩最近打开熟悉的IT类公号，在文章结尾，多次与开课吧的广告相遇，“有些文案甚至都一模一样”。前述工作人员也收到了开课吧的电话，对方建议他“给自己多留条活路”，学习数据分析，后期可以转型大数据分析师，相对稳定，薪资也可观。
相较中公、粉笔这类主打公考、考研的传统职业教育机构，作为在线职业教育新秀的开课吧，在垂直项目上下足了功夫。
在开课吧首页，除研究生、公职考试、IT技术、数据商业等传统项目外，“高配人生研习班”“电竞陪练师”等职场技能培训颇引人注目。
作为0元体验课的“高配人生训练营”，是“你也能拥有的财富捷径”主题的五个项目中最为热门的一项，目前已有19257人报名。“高配人生是可复制的、可达成的”，宣传页下方提供了具体的“人生攻略指引”——度过两天的体验课后，进入正式课程即可享受课内人生规划师1V1全程陪伴以及3年的项目跟踪。
或许从标题上，“高配人生”就已经紧紧抓住现代年轻人的痛点。“我们从不缺少勤奋，但努力没有相应的报偿”，从类似话语入手，细分的职业教育正在从生活各个方面逐渐裹挟人们。
看到五花八门的体验课，张轩感叹“无奇不有”。他早在2年前便报过开课吧的课程，2周前，他又上线听了一节直播公开课，和过去不同的是，主播如今开始强调“开课吧已经获得融资”，也提到“邀请了科学家、博士作为讲师”。
《2020中国教育培训行业报告》显示，我国职业教育培训市场未来几年将维持在每年13%左右的增速，2022年市场规模有望达到4000亿元。看起来，资本黯然退场与火速上线的交替时间是那样短，职业教育似乎已经是下一个风口，呼之欲出。
▲ “升职加薪”、“告别996”等抓住年轻人痛点的宣传语被投放到地铁站。图 / 视觉中国
熟悉的套路
眼花缭乱的噱头背后，熟悉的套路又在上演。
去年4月，黄芩刷朋友圈时，注意到开课吧的一则推送广告。“在那篇广告中，明确写着保就业。”黄芩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一段时间后，萌生了转行想法，“上面写着满足条件后找不到工作，可以全额退款，我就干脆报名了”。
她选择了大数据全栈分析课程，学费10960元。根据电子合同的规定，学员如在结课后的180天内，未收到任何一家公司的offer（主动投递超过20家），可以享受全额退款。
“因为没有这行的任何工作经验，我得以本科生薪资为准。”但去年10月结课后，黄芩尝试投递了多家公司，均未收到任何回复。“别说拿offer，连回复都没有。”在课堂上，讲师曾告诉黄芩，这段时间的上课经历可以写进简历。“我照做了，工作经历我如实写，项目经验写了一些开课吧的课堂案例分析。”
黄芩后来与一些业内人士聊天时得知，这些课程对于本身从事相关工作，有换岗需求的人而言，“可能会有一点点帮助”。“但是对于我这样的（没有任何经验的人），没什么实质帮助。”黄芩说。
在客服发给黄芩的宣传链接中，文中写着“4个月的学习，等同于获得1-2年的工作经验”。黄芩认为，抛开其他不谈，“这个相当于1-2年的工作经验肯定是没有的”。
实际上，在上课过程中，她自己也早有察觉。“学到了一些，但感觉距离足够找到工作的程度还差得远。”黄芩认为课程的实际深度和宣传存在一些落差。
合同内所安排的职业生涯辅导，也几乎不见踪影。在报课前，客服也曾提及在直播课程全部结束后，将会为黄芩提供就业推荐。“我加了就业老师后，收了我的简历，就不再理我了。”
1月11日，她决定申请退款。一场长达7个月仍未完待续的拉扯开始了。客服先告知黄芩合同找不到，需要重新签订。随后数月内，这份合同因“卡在法务老师那儿”，迟迟未能走退款流程。黄芩多次询问进度流程，得到的回复基本是“还在审批”以及没有理由的“卡住”。似乎没人能告诉黄芩究竟何时才能走完审批。“因为老师们都没有退过这个费用，所以不知道怎么操作。”客服回应她。
在合同中，全额退款时间为学员完成结课要求的180个日历日后，从去年10月结课至今，黄芩仍未收到退款。
8月5日，北京市海淀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布关于谨慎选择教育培训机构的消费警示，针对教育培训机构的退费纠纷问题，公布了包括开课吧在内的3家投诉数量大、解决率低的机构名单。名单显示，开课吧共接到投诉22件，解决率为36.36%。退费难，这个K12教育机构被广为诟病的“老毛病”之一，如今又延续到了职业教育之上。
▲ 市场监管局提醒消费者谨慎选择教育培训机构。图 / 微博截图
铺天盖地的广告下，各类营销手段也令人头昏眼花。半月前，张轩在开课吧的文案宣传内容中，看到“参与公开课即可送服务器”的活动。张轩很好奇，“我估摸着这个服务器也得五六十元钱，他们真的会送吗？”待到公开课开始后，主播全程未提及服务器赠送的任何活动，张轩课后在群里询问，却被工作人员移出群聊。
此外，在数万元的学费下，分期付款逐渐渗透至职业教育中。据主营IT培训业务的达内教育财报披露数据显示，2018年、2019年以及2020年，分别有45.6%、52.3%和15%的学生，使用贷款支付学费。
如果以一名软件工程专业在校生身份询问开课吧客服，在客服推荐的学费39800元的Java架构名企就业班宣传海报中，可以看到，明晃晃的大字写着“我们承诺”——承诺大学生（含应届）保障年薪20万，在职学员保障年薪20万＋或薪资涨幅30%。
而在承诺下方，则标注着三列小字——“支持分期”“0手续费”“0利息”。客服告诉每日人物，分期包括3/6/12期。在客服提供的付款链接里，可选的分期方式有多种，其中包括花呗、信用卡以及与开课吧合作的芝易学分期。
但据今年2月银保监会、央行、教育部、公安部等五部门联合印发的《关于进一步规范大学生互联网消费贷款监督管理工作的通知》，其中明确要求，不得向大学生发放互联网消费贷款，放贷机构外包合作机构不得采用虚假、引人误解或者诱导性宣传等不正当方式，诱导大学生超前消费、过度借贷。
职业教育重现K12曾经的浮躁。而在浮躁背后，焦虑也在显现，在计算机类的培训公开课上，已经有人发问，“我是个初三学生，应该怎么学？”
▲ 申请取消分期付款的投诉被驳回。图 / 黑猫投诉APP截图
紧缩的大机构
有意思的是，相比在线职业教育市场的火热，中公、粉笔等职业教育大机构正打算度过寒冬。
离职粉笔的当天，陈鑫瞥了一眼企业微信，人数已经锐减到1万上下。而在今年5月份，“这个数字大概是2.3万”。
由于系统更新延迟，部分离职员工的名字依旧存在于原架构内。“实际留存的员工，只会更少。”多名粉笔前员工向每日人物透露，从5月底以来，粉笔开始出现全国范围的裁员，目前仍在持续当中。
而过去的一年内，粉笔一路高歌猛进，团队人数从1千余人迅速扩张超过1万。这些新人流向了粉笔的线下版图，整个2020年，粉笔线下教学中心从30个扩张至396个，年内覆盖率达到300余个地级市。
陈鑫此前迎上了扩张潮，他从去年6月跳槽加入粉笔，今年1月初正式被任命为西北某地市分校校长。“我是粉笔在西北区域的第一批员工。”
5月底，“双减”文件审议通过，针对K12的监管开始缩紧，定位职业教育的粉笔却也悄无声息开始了裁员。“一开始大家都没放心上，直到人越来越少，6月就有人慌了。”陈鑫说。
在粉笔的回应中，裁员只是出于“对线下业务的经营思路进行完善和优化”的考量。“不得不说，粉笔在过去的扩张中，人员编制过度饱和了。”陈鑫发现，在一些分校，基层人员数量大大超过岗位需求，“有些甚至可能达到3倍之多”。
曾经在粉笔担任区域师资负责人的于明解释，或许粉笔出于融资着想，需要大范围扩张，但由于多数地方分校尚未搭建，人员的缺口相对较大。“这时候，（招聘）可能就没有一个必须的概念，先招上来再说。”
多米诺骨牌一旦发动，谁也不知道何时停下。先是裁员，而后是关闭分校。陈鑫回忆，接到离职通知前，一次线上会议上，“就有领导提到要在10月1日前关闭分校”。这意味着陈鑫的这所分校仅仅存在9个月不到，即将面临关闭。
目前，陈鑫所在区域的部分分校已经就地解散，开始结算工作。线下分校的火速开办与关停，引来陈鑫在内的不少员工纷纷在社交平台上发出质疑，“当初招了我们，现在又匆匆辞退，这负责任吗？”
不过答案已经无人在乎了。当所有的不寻常从个体蔓延至群体，似乎都变成了寻常。
中公则更像是被“误伤”的一方。中公教育披露的2021年第一季度业绩报告显示，该季度，中公教育实现营收20.52亿元，同比增长66.79%。短短数月后，伴随K12的一系列监管，教育行业大幅跳水，资本开始趋于谨慎，职业教育无可避免被波及。截至8月17日，中公教育当日收盘价已跌至11.41元，总市值703.70亿。相较于今年2月2日的股价高点41.8元，下跌幅度超70%。
王佳静在6月接到了降薪通知。她在中公待了2年多的时间，担任行测文讲师。 “当时我们在培训，期间开了个会，说要降薪。”公司告知大家，降薪考虑到部分讲师在高峰期不顾身体状态、连轴转过多课程的情况，下半年课程较少，降薪可以让讲师们得到休息。“我觉得特别可笑，课本来也是他们安排的，现在把课时费降低了，告诉我们不要太拼，可以休息了，是为我们好。”
降薪后，同在中公的讲师李睿发现，公司开始通过多轮考核和培训，“想方设法把你淘汰了”。王佳静也感受到了培训的“来者不善”，“参加培训的时候，一直在压我的考核成绩，挑我的刺”。
8月初，王佳静被领导劝说离职。“那天部长把我叫过去，我心里已经有底了。”部长告诉她，现在教育大环境不稳定，公司的负担成本大，未来发展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离职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之后，他劝我去考公务员。”
在一段中公某省级研究院内部会议的视频内，主持人反复强调当前“大环境不好”，告诉参会讲师，“我们要把集团的担子分在自己的肩膀上，集团才会越来越好”。
或许在中公与粉笔身上，市场看到了现实的一面。在重创之下，K12的阵痛尚未过去，资本对教培市场的信心仍未重塑。尽管已有报道显示，多家公司正在试水职业教育，但据接近字节跳动公司的人士透露，关于转型，公司目前还没想好怎么办。而曾经的在线教育巨头转型之路，也显得颇为匆促与艰难。好未来推出的轻舟大学生APP，在软件简介中写道“课程产品覆盖考研、雅思、托福、GRE、GMAT、职业培训等大学生考试业务”，但目前打开APP页面，仅简单开通了考研与出国考试两项大业务。
在线教育分析师陈礼腾说，各家教育公司多数选择素质教育或考虑该赛道与原先的用户群体有所重合，有助于新业务的快速发展，而如果是K12向职业教育等赛道的转型，基本从零开始，难度较大。
职业教育赛道冰火两重天，一边是巨头与大机构想要挺过寒冬，另一边的后起之秀已经广告满天飞。但观察下来，在线职业教育的行迹身影与K12有多处吻合，虚假广告、预付费和退费管理等方面所存在问题的严重性并不亚于K12在线教育。“成人英语培训三巨头”之一的华尔街英语倒下后，有人花费高达36万元学习英语，学费却无处可退。
套路一致的在线职教在资本推动下，是否会又走上K12的老路，多数人仍在观望。
过去，职业教育这条赛道相对于学科培训而言并不亮眼。职业教育分散性强、续报率低，不具备K12爆火的先天条件。当资本在K12受挫，纷纷涌入这条狭窄的赛道时，不仅要与中公、粉笔这类经验丰富的老玩家瓜分市场，还要考虑在所余空间里异军突起，职业教育是否担得起这么多的期待？
（文中张轩、黄芩、陈鑫、于明、王佳静、李睿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