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们都在学《诗经》中的这些手法

最近闲来无趣,开始研究古代经典。朋友之前送了一套崇贤馆藏书版的手工线装宣纸《诗经》一直舍不得拆封,因为有简装版的,所有一直在读简装版的。现在对照着读《诗经》,发现可以学很多修辞格,而且比坊间林林种种的修辞学书管用、有趣多了,例如比喻。拿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为例,他就这样解释比喻:“思想的对象同另外的事物有了类似点,文章上就用那另外的食物来比拟这思想对象的,名叫譬喻。……这格的成立,实际上共有思想的对象、譬喻和譬喻词语等三个部分。”陈望道对比喻的定义,连同他对类型的划分(即明喻、隐喻和借喻),论述严密分明,如今已成学术界常用的教材。不过,如此学修辞,闭门考试可以;写诗填词则未免缘木求鱼。

作家运用修辞,根据的是自己心中艺术创作的需求,而每次创作根本没有什么规则可循。什么时候用明喻,什么时候用隐喻,修辞课不会教,也教不到。当然,我不是说修辞学没用。它有用,但不在写作时有用。那一刻,需要的,是作家对题材和文字有过人的敏感。这一点,如果真是要从修辞入手,还是要大量阅读前人作品,培养自己对修辞的感觉。

大作家们都在学《诗经》中的这些手法

讲比喻,《诗经》就有好多。粗略来说,大致有两种,一是通篇皆比,例如《魏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全诗三章,均是反覆描述贪得无厌、不知回报的硕鼠,以此比喻贪得无厌的统治者。比喻从开首一直贯穿到篇末,令诗作富有寓言的味道。这种用法,新诗一样有,也带点迷离梦幻的感觉。

例如罗乐敏的《会有一束光》,那一束光就是从头到尾出现三次之多:

会有一束光,从指缝溜进

轻闭的眼睑,你说面前

是甬道的尽道,一扇门

即将打开,后面是颤动的海

茫然无向的天空

然后呢,会有一束光

穿过等速的、积叠的云

穿过榕树的叶蜡,穿过玻璃大厦的

双重玻璃,一只未满的水杯

杯口的旧茶留住了半片光

书页上浮掠着另外半片

在措手不及的时候,会有一束光

如细长的叶展开滑溜的刀口

轻轻地在你我脸上雕刻出

千面一相,趋近路人

大作家们都在学《诗经》中的这些手法

不过,这种比较统一的用法,新诗已经比较少见。代之而起的,就是一首诗里由一个中心比喻出发,旁及这个比喻词的其他侧面。就像暮梦的《茶》: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人学会了把萎叶

困于包里

迫它哭出

那叫茶的恐惧

你不明白

苦涩的由因

在娇花开得更灿更烂以前

它已被无声摘下了

全诗从“萎叶”、“茶的恐惧”、“苦涩”、“娇花”到“摘下”,都是围绕“茶”这个意象来展开铺陈。诚然,它与《硕鼠》的经营手法不同,《硕鼠》是“硕鼠”这个名词作为喻依不断出现,但暮梦的诗篇则以茶这个喻依作中心,扩张到茶的不同部位,类近借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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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比喻就是局部的比喻。最简单的,就是在喻依之前加“如”、“若”、“像”等词,从句子结构来看,属于肯定式。例子有《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段描写卫侯夫人美貌的名句就是用了比喻。黄晋的《花与草》也喜欢用这种局部的比喻:“害羞草旁长了些红玫瑰/像温热的心/像桃红的脸”,简单、直接,对初学者来说无疑是丰富作品意涵的好方法。

《卫风.硕人》比一般用比喻的作品另有一个不同之处,就是全段用了四个“如”字,各紧贴一个喻词,一气呵成,令人目不暇给。钱钟书将这种在一片作品里用多个喻依描述同一个喻体的叫做博喻

“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

新诗都有类似的比喻法。不过,句子的结构就相对复杂一些。例如曾雪仪的《茫茫》,都是连用四个“如”字,但随后是一个描述句,指涉的则是一种心理状态:

你双眼累累盯住屏幕直至确定没有他的近况更新

欠缺一张照片还是浮现了他的一张脸

数不清上次和下次踫面的日子

如走失的孩子彷徨从此见不到母亲

如失灵的黑盒乘客无声消失

如躲于暗角的钥匙流放你在街头

如耳朵从右边向左边呼喊但声音不懂转弯

如顽强的意志向饥饿的肚腹宣战禁止吃下一口吊命面包

大作家们都在学《诗经》中的这些手法

一般读者以为比喻就是用来赞美,其实不然。钱钟书就说过比喻其实也有好坏、正反之别:“同此事物,授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修词之学,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尝曰:『万物各有二柄』(Everything has two handles),人手当择所执。”《邶风.雄雉》:“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太阳与月亮一般是比喻美好的事物,但这里写到日月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表达妻子与丈夫不能团圆的苦况。黄晋的《花与草》中,有红玫瑰与白玫瑰,各自承载的意涵正有上述一正一反的差异:

害羞草旁长了些红玫瑰

像温热的心

像桃红的脸

鲜艳的红是华丽的衣裳

使人注意花的存在

鲜艳的红是浪漫的画笔

丰富了满园的色彩

娇小的身体在幽香中散放幽香

摇摆

靠近

仿佛送上一呈甜美的酒

含情的

醉倒了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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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长了些白玫瑰

以往热情的艳红淡了

白得神圣而孤高

像天边的云

有触不及的距离

有些潜在的冰冷的刺

有意无意的

刺出了伤口

淌下了

情感的血

回忆的泪

交叠的白有点像雾

迷糊了

曾经可见的路途

因为颜色不同,玫瑰的意义也随之改变。由原本的善,换成后来的恶。

可见,喻依与喻体的关系很多时要靠上下文来推敲。

大作家们都在学《诗经》中的这些手法

那么,一个喻依又可不可以有多个喻体呢?当然有,在古代更有不少例子。例如镜,在《诗经》可以比喻包容,如《邶风.柏舟》:“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但在《淮南子》则指善辩善恶:“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勿能逃也。”关天林《瓶中信》有一个比喻可算是这类用法的例子:“我的鞋在发臭。海洋就是一只/脱不下的大臭鞋。”海洋在平日生活中都是与正面、美好的事物连结在一起,诗人如此一反成规,倒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读《诗经》,我们可以看到作品中比喻的不同用法:

有些是一个喻依比一个喻体;

有些是多个喻依一个喻体;

有些是喻依可以比正反两极的意义;

有些是一个喻依比多个喻体。

在文学写作中,喻依与喻体的结构、关系,并不是那么死板,而是任由作者随意挥洒。日常语言的比喻则多是一对一,原因在于两者使用比喻的目的与意义彼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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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就曾经这样说:《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语本《淮南子•说山训》)。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恋着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见月忽指、获鱼兔而弃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谓也。词章之拟象比喻则异乎是。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变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故《易》之拟象不即,指示意义之符也;《诗》之比喻不离,体示意义之迹也。

不即者可以取代,不离者勿容更张。……取《车攻》之“马呜萧萧”,《无羊》之“牛耳湿湿”,易之曰“鸡鸣喔喔”,“象耳扇扇”,则牵一发而动全身,着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随以变换,将别开面目,另成章什。毫厘之差,乖以千里,所谓不离者是矣。

日常语言,类似《易》,比喻只是过程,并不是目的。对方明白了当中所指的道理或事物,那个比喻就不重要了,所以为了易懂,比喻的结构当然是愈简单愈好。但是诗不一样,比喻不是过程,它本身就是目的。如果读者只是执著作者那些比喻说什么,文学也就不成文学了。为作品找恰当的比喻,正是创作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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