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

六月是收获的季节,也是莘莘学子一年一度的高考时间。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接到郑州机电学院大学通知书那一刻,我是多么地兴奋,十年寒窗苦,终于迎来梅花香。我无数次想起爸爸妈妈在灯下数着为我上学而借来的五元、十元、五十元学费时那颤抖激动的手。多少年过去了,可那深深的歉意始终深扰着我的心灵。




那天,当我揣着郑州机电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回家时,妈妈和爸爸几乎同时问我:“哪个学校录取了?”我没有回答,直接把通知书递给爸爸。通知书上扎眼的6658元学费立刻让爸爸的脸色晴转阴了。妈妈虽不识字,可她从爸爸的脸色中也能猜出八九。便安慰我说:“考上就好,考上就好。”




晚饭前,爸爸破例坐在饭桌前默默地抽着老旱烟,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被烟熏得蜡黄。妈妈端上热腾腾散发着香味的羊奶,递给爸爸一碗,给两个小侄子一人一碗。今晚的餐桌上多了几个煮熟的鸡蛋。那顿饭,我吃得很少,内心充满了矛盾: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特别希望自己能走出小村,成为令人羡慕的大学生。可我更知道我们家的家境,爸爸常年身体不好,不能外出做事,只靠几亩薄田维持家用。两个哥哥先后结婚,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落下一千多元的外债。这六千多的学费对我们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它能压倒我的梦想和希望。








夏天的夜晚异常的闷热,躺在席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十二点了,院里的灯还亮着,还能听到喃喃的说话声。爸爸说:“小会能考上,咱就是再穷,也供她。”妈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咱小会打小学习好,想让她有点出息,将来不要像咱们一样吃苦受累了。”爸爸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小会去郑州念书。”妈妈说:“可这六千多学费咋办?"




“先去瓦店老表家看看,二老表厚道也许能借点,还有万庄的六子看看能凑多少,还有……谁呢”?爸爸在一根又一根烟中思索着哪家肯借钱为我交学费。我坐起身来望着窗外,仿佛看见爸爸脸上的沟壑更深了。




妈妈洗着小侄子的衣服,不时用带着泡沫的手去撩拂搭在脸上的头发,那张曾经青春靓丽的脸被岁月沧桑了原有的光泽。妈妈说:“她外婆也许有点积蓄,我明天回趟家看看,看妈能不能凑点,再去她姨家、她大舅家看看能凑多少。”




妈妈说这话时,声音就没底气,因为家里本来就穷,孩子又多,有谁愿意借钱给我们这样的人家。








八月的下午,太阳火辣辣的。妈妈去几公里外的表姐家。六点多天变了,暴雨倾盆,那雨一直不停地下,院里的水一会就有膝盖那么深。爸爸焦急地看着天,两个侄儿则不停地问:“奶奶咋还没有回来?”爸爸急得在屋里转,不停地嘟囔:“雨咋还不停?咋还不停?”我拿着伞准备冲出去找妈妈,因为我特别担心,万一妈妈在路上摔倒怎么办?或者路上积水太深怎么蹚回来?




晚上八点多,雨下得小了,妈妈终于回来了。怀里揣着从表姐家里借来的三百块钱。当妈妈用那双颤抖的手掏出钱的瞬间,笑容和着雨水汗水一起从脸上淌下来,全然不顾全身湿透,裤子衣服上全是泥巴。此时,妈妈眼里看到的全是自己女儿光明的前程。




爸爸就没有妈妈幸运了。从邻居家回来,一句话都不说,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不用说我就知道肯定是碰了钉子。第二天听妈妈说不但钱没借到,还被邻家叔叔数落一顿:“女孩子长大就嫁人了,读再多的书有啥用?再说借那么多债,你拿什么去偿还?”其实叔叔说的也对,爸爸本来身体就不好,家里本来就债台高筑,哪有资格出去借钱?是强大的父爱,才使倔强的爸爸低下头跑完东家跑西家的。








那晚,我又一次把通知书拿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张我命运转折点的纸,也许即将压在箱底了,成为我一生的念想。看着爸爸妈妈的艰难,好像是我在逼迫他们,我不忍心,我想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到了夜里,爸爸妈妈依然无眠,只听爸爸说:“把两只羊卖了吧,还有猪圈里的猪,明天我再把麦子也拉街上卖了,凑凑可能也差不多了。”“你身体不好,羊卖了,你咋喝羊奶,拿啥补身体,再说天热,羊也卖不出好价钱。再想想其他办法吧。”爸爸低着头依然还在用纸卷着烟丝。那晚,爸爸走进羊圈,一遍又一遍的帮羊赶走成群的蚊子,不时摸摸两个羊的头,眼神中是分明地不舍。那两只羊父亲养了七、八年了,和我们一样也如同爸爸的孩子。爸爸去地里干活,它们一定会紧跟其后。




天亮了,我随爸爸赶着两只羊来到集上。它们不知道也许很快就要和爸爸分别。爸爸决意要卖掉它们为我凑学费,无论我和妈妈如何劝说。




两只羊“咩咩”地撒着娇叫着,听话地卧在爸爸面前,悠闲地嚼着父亲手里递上去的青草。




因为我们家羊身上的膘特别肥壮,毛色也好,几个羊贩子陆续走过来开价钱?第一位开价一千二,爸爸说不卖。羊贩子用不解的眼神看着爸爸:“不卖你拉到集上干嘛?”一会又有第二个买羊的走过来,那个人很和善地跟爸爸说:“老哥,我知道你舍不得卖他们,不想让我们杀掉,估计你是遇到难处了,这样吧,我今天发回善心,我开一千五,出最好的价钱,这俩羊是真好。”爸爸眼角闪着泪光说:“我闺女要上学,才要卖的,我不卖给你,出再高的价我也不卖,我养了八年,我想卖给别人家让他们养着。”几个羊贩子看看我家的羊,都摇头走了,也许他们理解爸爸此刻的心情吧。这会又过来老夫妻俩,走到爸爸面前说:“她叔,这俩羊羊奶好不好?孩子出去打工了,孙子要喝羊奶,我们要买个奶子羊(羊奶好的)。”








爸爸摸了摸两个羊的头,像是对羊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两羊奶下的特别多,每天早上晚上都可以挤三四斤。”老两口开心地笑了:“这下好了,我们孙子可以喝羊奶了,我们也可以补补身体了。”接下来问:“俩羊多少钱?”爸爸说:“一千五。”一听价,他们就为难了:“羊是好羊,可我们买不起。”




看着他们非常喜欢可又嫌贵的样子,爸爸又说:“一千三可以吧?”他们还是摇头。最后爸爸一狠心说:“一千一你买就买,不买我就牵回去,是看你们不杀它们我才卖的,唉,少卖了四百元呢,可能让它两活着,少就少了吧,你们可得好好喂着,多给点料,别老圈着,常带出去走走……”




两位老人开心地笑了。当爸爸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钱时,我看见爸爸的手在颤抖,眼睛都红了,像是他的孩子被卖了……




因为家里太穷,实在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妹妹含泪放弃了即将升初三的机会,踏上了南下打工的路。临上车哭着跟我说:“姐,别怕,你好好念书,我出去挣钱供你上学,帮爸妈还债。”








学费终于凑齐了。




爸爸帮我提着行李,和我一前一后去十几里外的火车站,一直送到火车开动,向我招了招他苍老的手。他一句话都没说,他想说的话都在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上。今天,每当我想起爸爸那佝偻的腰身和妈妈在门口期盼的眼神,事隔二十多年了,仍如箭穿心。




多少年,多少天,多少回,我想起那带着血和泪的学费,想起那未尽的孝道,想起苦难了一辈子的爸妈,我心在疼,泪在涌。多么希望有部通向天堂的电话,多想对你们说:“爸爸妈妈,女儿已经长大,虽没如你们所愿成为栋梁,但我没为你们丢脸,我真地很想很想报答你们,可你们却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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