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 14 日,耿军导演的《东北虎》上映了。
从黑龙江鹤岗的中专生,到金马奖获奖导演,耿军的故事很容易被讲述成一个励志的故事,但事实上,他的故事并没有任何励志故事惯有的桥段:没有出人头地的决心,没有成为中心的渴望。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个“边缘人”,而只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人。
2017 年,耿军成为唯一入围圣丹斯剧情长片的中国导演,电影《轻松+愉快》也入围了第 54 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最佳导演奖。早在 2014 年,他的作品《镰刀锤子都休息》就已经获得了金马奖最佳创作短片。
《东北虎》则在 2021 年第 24 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获得了主竞赛单元最佳影片奖。
耿军拍摄的大多数故事都与他的故乡东北有关。“东北特别需要故事,东北也产生故事”,于是他成为了那个讲述东北故事的人。
借着《东北虎》上映的机会,我们回顾了 2018 年刘宽与他的一次对话(全文首发于《端传媒》),聊聊这位导演的故事和他的东北。
*影片正在热映,欢迎大家看过之后与我们分享你的观后感
刘宽:你的长片不会脱离东北这个环境?最在意的还是东北?
耿军:我的人生观、世界观,都是在东北建立的。我在东北长到 20 岁,我做梦梦到其他城市的概率非常低,一般做梦都会梦到那边,潜意识的东西其实都在里面。当我写剧本的时候,第一直觉会把角色写到一个寒冷的环境里面。
刘:但是我感觉你对东北的态度有些时候是矛盾的。你在写它的时候,好像就把它写得又偷又抢又坏,在喜剧背后是很大的悲剧,至少是一个挺难过的东西。你自己对它的态度是怎样的?拍了这么多部了,你的感情有变化吗?
耿军:其实我的电影全是悲剧,因为我骨子里面是一个特别悲观的人,这种悲观的东西有很多是不可言说的。首先人就是走向死亡,这个是铁定的,谁也逃离不开这个。还有什么?比如我为什么离开东北呢?因为当我需要工作的时候我在那找不到工作。1995 年 19 岁中专毕业的时候,我要找一个一天能挣钱 15 元、一个月挣 450 元的工作,我是找不到的,我又不想在家里面和父亲一起养鸡、卖鸡蛋。我就想出来干点不一样的事,我也不知道什么会是我喜欢的事。离开了那之后变成那的叛徒,说我热爱我的家乡,你热爱它你(还)离开它?为什么不在那工作?这里面有太多原因了。有很多是个人能力办不到的事,就像官僚风气,是我们这种平民磕不动的。之后我和那保持着距离,每年又回去温习一下,发现我讨厌的、我对这个环境不满的那些事变本加厉地在发生。大家在这个环境里面参与了什么,我是不是其中一个呢?我也是。越来越多的人都会不满,只是不满而已。我是在最有力气、最想有所改变又无计可施、无所适从的时候把这些不如意变成创作的一部分。
鲁迅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时候我对着这个环境说出这样的话,我是在这个环境里的,我也是其中一员, 我不满,那个(不满)里面包括我自己。
刘宽:你创作的驱动力是什么呢?比如改变东北,你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或者责任吗?
耿军:没有。完全出自于我好奇,更多是这个欲望。
刘宽:你好奇的究竟是什么呢?
耿军:比如说 我好奇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我好奇这为什么这么糟,我好奇为什么这荒废了,我好奇为什么这是一个互害的社会,这都是我要提的问题。因为文艺作品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看两个电影学好了,大家都去看电影了。文艺作品没有这个能力。其实文艺作品和文学一样,对于我来说是软化心灵,我四处不太顺心或者碰壁了,或者我对生活有点厌烦,我打开一本书,我去看一个电影,它填充了这一段无聊或者让我开始容忍眼前的这些破事了,我觉得文艺作品其实最好的(作用)是软化心灵,知识和常识是它的另外一块。
刘宽:你怎么看外面的人对于你说的东北人所有的刻板印象,吹牛逼也好,对朋友好也好,说话特溜也好,你怎么看这些的?
耿军:我对东北人给全国人民带来的危害表示歉意。但我觉得我们和其他地方差别不太大吧,都有那种不地道的人。四川吹牛逼不厉害吗?摆龙门阵不厉害吗?我倒觉得勤劳上来说南方人更勤劳吧,我们东北人有点懒,我们有点好面子。我还挺喜欢那些怕老婆的人,在家里面一手遮天的人我特别讨厌, 我不喜欢东北的牛逼人物,都是假的,在虚构自己。
刘宽:你怎么看待媒体把东北作为一个话题来讨论?你觉得这个有意义吗?
耿军:我觉得是可以的,东北为什么不可以讨论呢?东北为什么不可以揭伤疤呢?我觉得哪都可以揭伤疤,东北的伤疤也没揭开,我觉得他们写的还不够,他们可以再往深了挖,再往深了挖会有危险的,他们能克服这个危险吗?反正我作为东北人完全是开放的心态,我觉得可以表扬,也可以辱骂,可以抬高它,也可以把它踩在脚下。我觉得东北如果没有这个宽容的话就别吹东北牛逼。
刘宽:我认识的东北人也不多,但是真的觉得他们好玩、幽默,相处起来不太一样,很鲜明。我也知道一些东北的创作者,比如你跟双雪涛、二手玫瑰,当然还有一些作家,你觉得东北是一个出创作人的地方吗?我甚至觉得东北人是天生的语言学家。
耿军:我觉得肯定是的。为什么呢?因为那边人晚熟。就跟东北的杨树一样,东北十年的杨树跟北京十年的杨树、南方十年的杨树长得完全不一样,因为那边有半年多是冬天。比如说北京的小孩,可能 17 岁就挺成熟了,我 26 岁才成熟,我成熟期本来就晚。在成熟期到来的时候,晚表达了十年的时间,我要把之前没说过的有意思的话说一说。东北人晚熟,这种自然环境变成了一个特别有利的东西,就跟水稻一样,南方产两茬,南方的水稻味道就一般,北方只长一茬所以长得结实。在那个环境里面,半年的冬天,大家长时间靠说话和扯淡来打发时间,靠讲故事来打发时间, 东北特别需要故事,东北也产生故事,需要故事就会产生故事。 之后在语言、文学、艺术上因为寂寞的时候、冷寂的时间更长,更需要这些东西来填补那些冷却的、寂寞的时间,所以这个东西在那里发酵的时间更长。
所以我就会觉得北欧的人挺有意思的,比那些热的地方的人好。我对冷的地方更有好感,我觉得他们更有意思。尤其时间长了之后,我会觉得东北人是山珍,就是蘑菇。秋天九十月份下完雨之后从雨里面拱出来的蘑菇。我愿意褒扬他们是蘑菇,是山珍。大连是海味,可以那样说。
刘宽:我看有报道说你当时骗你爸来的北京?
耿军:对。
刘宽:北京当时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机会吗?还是可能性?到现在为止北京对你来说是怎么样的?
耿军:当时(北京)对我来说意味着新闻联播老出现的这个地方,很多演员、搞电影的人都在这儿。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得去首都看一看,北京是属于北京人的,但是首都属于全国人民的,如果大家要争这个理划分的话,就划分一下哪块是北京,哪块是首都,我愿意这么划。
一开始的印象是,北京是文化人才集中的地方,到哪儿都能看到各种专业的比较厉害的人,比如是电影拍得好的,那些人都在北京。时间长了就熟悉了,没有那么理想化。有一段时间觉得特别无所谓。现在北京变成了什么呢?变成了我的房东,我要去那付房租了。搞创作为什么还在那呢?现在资讯那么发达了,如果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会选一个更舒服的地儿,没有这么拥挤的地儿,空气比这好一点,没有像以前那么需要在这赖着了。因为现在资讯发达,资源联系起来特别方便。
刘宽:你想过要搬回东北吗?
耿军:其实想过。
刘宽:有可能会是吗?
耿军:对。
刘宽:如果给读者们推荐一些东北的创作者,你会推荐谁?可以说一下二手玫瑰,因为我知道你们关系挺好,也合作很长时间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呢?在北京认识的?
耿军:对。那会儿他们出了第一张唱片,演出现场非常火,我的摄影师跟他们是好朋友,叫袁德强,他介绍的二手玫瑰。之后我想请他们做一个片尾曲,请他们写电影音乐。当时自己花钱拍电影,没有钱,他们特别仗义,帮我做了那个电影音乐,我会帮他们拍 MV。
后来越处越好,总在一起聚、喝酒,同是黑龙江人,生活里面美好习惯都是一样的。越来越熟,就会形成默契。他们对电影音乐还是稍微有一点陌生,因为他们其实是舞台艺术。但是他们特别喜欢这种新的尝试,他们在创造的维度上更广了,其实合作得非常愉快,他们的片尾曲写得也特别精彩,把刚哥、勇哥全都写到里面。
刘宽:比如说万年青年旅店,他们是河北石家庄的,他们音乐里会有“杀死石家庄人”这样的东西,你觉得二手玫瑰的东北的特质在音乐里怎么表现的?
耿军:摇滚乐这里面有一类是具备批判性的,批判性就是在朋克音乐里面。批判性的人称是你,你是个废人,你那么无能,你走出家门姑娘不理你,你回到家了你爸妈不理你,这个你是朋克。二手玫瑰其实也是批判元素,但是它高级,高级是什么?第一人称是“我”。我被活活逼成一个废物。当批判指向我的时候,它特别宽广。二手玫瑰里面的批判部分都是我,我觉得这个特别高级,我特别喜欢。小时候我也喜欢看第一人称“我”来叙述的,就是那种代入感特别强。我展示我的懦弱、卑微,展示我的怂,我觉得这个才是勇敢。他们的现场又是那么欢乐,他用一种戏谑的欢乐方式来表现这个时代巨大的悲哀,我觉得这个高级。
刘宽:你觉得你自己也是这样的吗?
耿军:我尽量地戏谑或者不着调一点,放得开一点,用那样谈笑风生的一个方式表现悲哀,我希望是这样的。
刘宽:最后的问题了。刚刚咱们说到很多东北的没落,其实这个在双雪涛的作品里呈现得很明显。他会写到他父母下岗的时候给他生活造成巨大的改变,你有经历过那样明显的东北没落的感觉吗?
耿军:都有经历,那个太明显了。那些下岗潮,那些工业能源的枯竭,这些东西都是在我面前发生的,都眼睁睁看到的。
刘宽:但是东北曾经发展得那么好,很多人可能会更多地书写和表现那种反差、那种剧变,但是你和双雪涛为什么直接表现荒芜?
耿军:其实跟年龄感有关,比如说现在一个 20 岁的人也看不到这些东西。
刘宽:他看不到这种荒芜吗?
耿军:他的注意力不在这儿吧。因为我们那也有时代广场,就是一个大的 Shopping mall,还有戛纳影城,也有消费的地方、歌舞升平的地方,可能他们的注意力在那。但是我的注意力不在那,我对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万达广场这件事特别不在乎,它确实能带来很多便利,但市中心旁边的那些地方呢?长期被忽略的大片的地方呢?我觉得到这个年龄对那些地方更感兴趣吧,因为我就是那个地方的人。
刘宽:你觉得你自己始终是一个边缘人吗?
耿军:我没觉得我是边缘人,我觉得我是大多数。我当宾馆服务员、我推销饺子、我当业务员,我觉得我是大多数劳动者之一。
刘宽: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你到现在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或者后悔的东西是什么?
耿军:没什么后悔的东西,可能后悔陪父母时间少一点。很多事不值得后悔,没有意义。后悔有什么意义呢?都已经这样了。今天把这事做差了,那就做差了,明天不这么做就得了,你后悔有什么意义,做差了一件内疚三天,损失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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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喜欢的东北题材的作品是什么?
作者 - 刘宽
本期编辑 - D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