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唱客(七)

                                    癫狂世界

  “这真是个疯狂的世界。”强子我们还在大学的时候他经常这么对我说。后来我们毕业了,进了同一家报社,他就不这么对我说了。他会说:“这真是个癫狂的世界。”

 确实是个癫狂的世界,整个世界都被无线电覆盖,火车和飞机运输着人们也在不断地杀死着人们,我们讨厌别人却又靠着别人活,落井下石多了心里都把它当做理所当然。

  “缺了点人情味儿,”我对强子说:“还缺点安全感。”

  强子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不抱怨,”他仿佛大彻大悟了一样,“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一条路走不通我就换一条,我不像你,又颓又丧还固执。”

  我心不在焉的回答:“是好是坏呢?”

  “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

  我以一种悲凉的眼神盯着强子,我试图告诉他,单论事情,的确可以分的出是非,但把它们混到一起的,是人。

  

  我又去看了几次晚禾,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拒绝和我交流。我每一次推门进去,都能看见她像泉水一样干净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然后她就尽量把头转向一个和我相反的方向。

  我就坐在那里陪着她,用我并不是很形象的语言讲我经历过的事(其实一半是编的)或者给她读马尔克斯的作品选。有的时候护士回来换药,或者取下一根线,或者粘上一根线。

  我痛恨这些人。

  有一次我读完了一篇小说,放下了书,轻轻的对晚禾说:“我们从这里跑出去吧。”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把头转过来,于是我又说了一次,“我说真的,我们跑出去吧。”

  她终于看向我,说:“好啊。”

  然后她对我绽开了一个仿佛包含了大海和星空的笑容。但是很快大海就退潮了,星空也暗淡了,因为我和她虽然不懂医学,但我们都知道,离开这个房间,她甚至连一个小时也有可能活不下去。

  晚禾有些懊恼,于是她轻轻的拔下来一根自己长长的头发,那根头发已经从黑色变得有些枯黄。我对此无能为力,我已经到了习惯无能为力,我摸了摸她的头,这就是我们做过的最亲密的举动。

  

  老郝还有三天就该离开的时候,我忍不住把晚禾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且向他寻求意见。

  老郝坐在他家宽大的沙发上,我坐在他对面,干净而且明亮的可以称得上是巨大的茶几映着我这张心事重重的脸还有老郝看不出蕴含着什么的脸。

  我第三次把茶杯斟满时,老郝也抽完了他手里的烟,他把烟蒂摁进烟灰缸,对我说:“那个姑娘我在报纸上见过,看起来挺清秀的。”

  “可是她就快要没了。”

  “我一直以为,只要有钱,什么病都可以治。”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张,你喜欢上了一个最不该喜欢的人,就算她的病好了,你俩中间也隔着天堑一样的代沟,这条代沟不仅仅是身份和金钱,还有思维和习惯。”

        “可是她活下去都很难,如果她能活,我可以离她远远的。”

  老郝低下头点燃了第二支烟,“你这不是小孩子说的话么……”

  我默不作声的喝茶,老郝也默不作声的吸烟。

  “有钱想活活不成,没钱的人也想活活不成,”老郝说:“真狗。”

  “我该怎么办,郝叔。”

  “你说呢?我是该让你别扭一辈子,还是鼓励你飞蛾扑火?你自己选。”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回答道:“来不及了,我已经扑进去了。”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一个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呢?”

  “……”

  

  强子约我在一个路边的小摊上见面,被烧的火红的铁板上面摆满了滋滋冒油的羊肉。雨打在防水布支起来的棚顶,那声音像极了一个人在随心所欲,毫无节奏的轻轻的打着细密的鼓点,有时候几个雨滴会被卷进来,打在铁板上,然后“刺啦”一声,立刻化为蒸汽。

  而我坐在低矮的凳子上盯着头顶橘黄色的白炽灯,幻想着这种橘黄色灯光与油彩之间的关系。

  强子撑着伞进来以后挡住了灯,我立刻被笼罩进巨大的阴影之中,他连伞也没放下,就低下头对仰着头的我说了一句让我的心如坠深渊的话,他说:“张,我放弃了。”

  

  我坐在床上,反复咀嚼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拼命地想要挠到后背上因潮湿而导致的细密的疹子。

  “我放弃了,张,我一直以为努力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我放弃了,张,我厌倦了每天枯燥的生活。”

  “我放弃了,张,太累了。”

  强子得家境比我好上不知道多少,他的父亲是家乡那一片地区所有超市的批发商,而母亲是政府的官员。就在上午我和老郝讨论关于晚禾的事情时他接到了他爸的电话。

  “七十万,”强子用手势比出来这个数字,“他们给我这个数,让我回家,拿这七十万干嘛都可以,前提是一个星期内我回去。”

  我木木的看着他,他继续说:“我终于知道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社会,自己努力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老爸一个手指头给我的钱都够我拼死拼活三四年。”

  他在自己的兜中寻找着烟和火,仿佛很漫不经心的说:“以前我是为理想,现在我是为生存。”

  我说:“为生活,你条件太好,谈不上生存,我这才叫生存,我已经穷到马上就要卷铺盖住公园。”

  强子用手指轻轻的敲着桌子,一边轻轻的哼唱着王维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白鹿原》朱先生最喜欢唱的曲子,强子曾发誓要做朱先生那样的人。那时候,他为理想,现在他变了,他为生活……

  

  但我从没为过理想,我一直为生活。

  我终于挠到了后背,但这让我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仿佛古希腊的雕塑,我能看见外面已经大到像雾一样的雨,我想:

  这真是个癫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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