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珋哥,你听见莺儿的叫声了吗?”身量尚小的姑娘扯了扯他长长的衣袖,指着那一片林子。
“嘘……”司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细听一番,道:“周儿,这定是咱们去年见到的那只!”
南周眨了眨眼,仰头看他:“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的莺儿?”
“去年就是这春风半城时节见着它的。”他低头想了想又道,“我估计,它一定是瞧上了本小爷的才华!”
“才华?”南周轻哼一声,“上回你爹来考你书,结果你还不及我记下来的多呢。”
“罢了罢了,我才不屑同你这小人儿争辩。”他一昂头,整了整青衿上的褶子,一副秀才模样。
南周鼓气道:“我还不如去找我的鸳鸯们呢!”说罢,便一溜烟跑向村口了。
“诶!”司珋抓了个空,便赶紧追上。
“你快小心点,落了江可不是好玩的!”司珋急慌慌上前,将正在江边看鸳鸯的南周一把揽了过来。
“我才不怕这个呢。倒是你吓跑了我的鸳鸯。”
“那周儿如何肯不生我的气?”他委实怕了这个小祖宗,一时闹起来,她倒是流几滴金珠子也就罢了,可是他却逃不了一顿揍。
南周眼珠一转,道:“那你去给鸳鸯赔礼道歉。”
“这……”司珋想了想后果,实在是让他战栗,便只得对着那鸳鸯池作揖,口里念念有词:“各位鸳鸯姐儿鸳鸯哥儿们,且饶了小生一回,下回真真是不敢了!”
南周看着他不停地作揖,嘴里又絮絮叨叨的,在一旁捂着肚子笑得欢快,又是惊起了一池鸳鸯。
“那以后我若再来柳岸上,你还跟着么?”她一挑眉,得意洋洋,料想他这次受了教训,以后断然不敢再跟着她了。
司珋想都没想:“自然跟着。周儿去哪,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的。”
南周有些气闷:怎么都这样欺负他了,他还是非要做个跟屁虫儿啊?于是赌气道:“以后我便天天来这岸边,你倒是也跟着来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司珋肯定天天跟着我们周儿。”司珋眉眼弯弯,“等我考取了功名,就即刻衣锦还乡,来接周儿。”
“呸,谁要你接呀。”南周朝他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了。
司珋站在原地,有些发愣地看着南周离去的方向。
“听说明月楼新晋了个优伶。”撩门帘的声音刚起,皇甫久的声音已进了屋:“哟,这都日上三竿了,还没醒呢?”
司珋怔愣了一会,才道:“都坐在床沿上半日了。”
皇甫打了折扇,笑道:“人是坐了,只怕这魂儿啊,已顺着湘江,过了渡口,到了鸳鸯池了?”
司珋起身夺了他的扇子,打了他手,道:“大清早不读书,怎么有闲工夫调侃我来了?”
“我哪是单为了调侃你来?只说咱俩初到长安,碰上的第一件大事,竟是个青楼搞的名堂。”皇甫久润了口茶,方又道:“不过,现在长安城已经是沸反盈天了,咱再不去凑个热闹可就没机会了。”
司珋算了算日子,离科举倒还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只是又想起这些年来自己挑灯夜读,青梅磨墨,好容易来了长安,并不敢太放肆,便道:“不过是个戏子,也没什么好看的。”
皇甫久道:“我听说那戏子名叫杨柳,唱腔身段俱是一流,而且秀外慧中,才华绝不在你我之下。司珋,你就当陪去看看。”
“杨柳……”他神情忽然温柔起来,道:“便去看一眼吧。”
于是二人便去了一趟明月楼。那天,明月楼的那条街上都挤满了人,都说要来亲眼目睹——这闹得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的戏子,究竟是何等姿色绝伦。
皇甫和司珋挤在外围,只远远看着那舞台上,一女子一洒水袖,翩跹登台,惊鸿一舞,风华绝代。前些儿个正说不信的,此时通通呆立在台下;就是那些过路的百姓,也被这阵仗吸引过来,再错不开眼睛。
司珋抬起头时,那杨柳也恰好向这边看来,目送秋波,又引得一片哗喧。
皇甫久见司珋提不起兴致,便道:“罢了,今日人太多了,看不真切。”又拍拍他肩膀,二人一起离开了。
这一个月中,两人半日读书、半日观花不提。
科举后一月有余,这墙上方才贴出了金榜。司珋携着皇甫久前去,却只有皇甫久榜上有名。司珋不甘心似的,查了一遍又一遍,这才叹了口气,慢慢转身,步履飘忽而去。皇甫久见朋友如此,心中也再难高兴起来,只随着司珋一道去了,路上又好言好语劝了他几句,算是安慰。
这事才过去没两天,即有小厮敲门来送信。皇甫久去接了信,道:“司珋,你快看,这是南周寄来的。”
司珋的脸庞这才有了些颜色,接过信,细细捋平了折痕,道:“周儿还不知道我落榜了,只是来宽慰我别太紧张。”
皇甫久只默默退出屋子,道:“你就先抱着那信想一会子,我过些时候再来找你。”
司珋只点头不语,转而又将信读了几遍,竟比读那“四书五经”时还要认真。至夜时,他悄悄起了身,将信小心折好放在枕下,去寻了一摞诗稿,就了烛台烧了。
次日时候皇甫久进屋便眼尖地看见那桌子上的一摞宣纸已找不见了。
司珋见了他,道:“我这几天作的那些诗文,通通是些自怨自艾的废稿,还不及役夫。若不是周儿来了信,我都不知道要颓唐到什么时候了。”
“我就知道,南周肯定是最管用的。”皇甫久悠悠叹了口气,“可怜费尽我一番口舌劝解你,却还不及南周一封信呢!”
司珋笑道:“你再过几年,还不知你要被哪个小丫头管住了呢。”
调笑一会,司珋便回去写回信了。
一日两人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忽而听见有人在说明月楼花魁亲自作了首曲子,正邀各位才子们来填词。司珋闻声道:“不如咱们也试试?”
“怎么无缘无故作这些艳俗的事来?”皇甫久道。
“这次算是与做官无缘了,还不如在另一方天地里一试身手。”司珋看向皇甫,“来比一番?”
“行啊。”皇甫久一甩袖子,“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当即便去明月楼抄了份曲谱。
于是一路回到旅店,沉思无话。
司珋想着虽然未能中举,到底也该有一样能胜过皇甫久才是,便日日夜夜坐在屋内,白天卯时刚过就起身,点上蜡烛,润了笔,却待到笔尖凝结,纸上只落下零星墨点。
“月照柳岸……”司珋反复念着这一句话,“实在是太平凡了,不够出奇。”
“只是就算改成了'洒''染'二字,纵有了半分意境也还是太过平淡了些。”他又絮叨一会,“我这前半句写夜凉如水,那后半句何不就着那'水'字,续写上个'月洇柳岸',岂不大妙!”便又急忙蘸了新墨,继续写下去。
等这出戏曲排好时,已经是孟夏了。那一天,明月楼内聚集了一群文人骚客,大多都是那些为这首曲填了词的人;又有一群纨绔公子,身着锦衣——只为来看看究竟谁人填的词能入了杨柳姑娘的眼。
这才看见那杨柳上着一件撒花烟罗衫 ,下衬是一袭缕金挑线烟翠纱裙,轻盈地转了几圈,捧起玉箫,满座寂然,皆侧耳倾听。箫声中止,只听老鸨扯着嗓子喊道:“今儿晚上,我们杨柳姑娘有一曲《枉寄柳》赠给各位爷,万望各位今晚不负良宵才是!”
此时皇甫久悄声对司珋道:“这倒没枉费你这数月光景。”
奏乐声起,远远看见公子哥们争相将白银、红绡向台前抛去,只为博得美人的千金一顾。
司珋看着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笑道:“十年寒窗苦读,今日倒却应现在这了。”
杨柳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浅浅一笑,继而唱道:“月洇柳岸,白露碍长眠,缘是潸然……”这一句唱的尤为凄楚动人,引得台下一片唏嘘感叹,无不称赞杨柳才情无双。
“雪潜发梢,情深不考,”她低下头,拭了拭眼角,唱腔愈发婉转凄凉,舞姿也逐渐飘然,“都曾盼过携老……”
一曲毕,余音袅袅,众人仍然沉醉不知归路。又过了半晌,才有人开始离去。司珋见状也准备离开,却被人拽住了衣角。回头一瞧,竟然是刚才那个嗓门大的老鸨。他局促道:“有什么事吗?”
老鸨打量了一回他的打扮,心下疑惑:她怎么叫我拉住这么个穷酸书生?嘴上只道:“公子,我们姑娘请您过去一趟。”
司珋跟着老鸨到了杨柳屋子门口,老鸨瞥了他一眼,道:“进去吧,姑娘还在里面等着你呢。”
“公子请进。”
司珋推开门,见杨柳正端坐在铜镜前,镜子上映出的她反倒有些朦胧的美。
“公子叫什么名字?”杨柳轻启朱唇。
“司珋。玉珋的珋。”
“好一个司珋!”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她翩然转身,“公子的司珋,可是思念的思,柳树的柳?”
司珋怔了一下,笑道:“都说杨柳姑娘才华横溢,果然如此。”
“且说说你为何来长安?”她走了两步,又道,“让我猜猜……是为了科举么?”
司珋躬身道:“是。只是小生愚钝,未能中榜。”
“那又如何?”杨柳不屑道,“纵是中了状元,难不成就能避开俗世了?”
司珋越发觉得她有趣,便问道:“难道姑娘避开俗世了?”
“可惜了,谁也跳脱不出来。”杨柳道,“还不如寻点乐子,倒也能跳脱一时。”
“何乐之有?”
“吟诗作对,品茶听曲。”杨柳口里又哼起曲子,慢慢悠悠将琵琶取来,“感公子一首佳词,便以这一曲《如梦令》赠予公子,当做答谢。”
回去时,皇甫久已经歇下了。他点上蜡烛,见到桌上有一封信。他捧起来左看右看,嘴角不自觉扬起,拆开了信,歪在床上,嘴里念叨着“周儿”,和衣睡去。
“今天早晨我刚到你门口呢,就听见你在那说梦话了。”皇甫久啧啧道,“想是因为南周寄信来了?”
见司珋脸色微红,皇甫久才满意地点头,道:“昨天晚上你见着的可是全长安色艺无双的优伶……”
“只是比起来还差着些。”司珋叹道,“周儿在信里说,盼着我早些考完回去。为了以后能让南周过的好一点,我这次一定要中榜,方不负周儿。”
“既如此,那我就先祝你金榜题名吧。”
如是过了两年,只月余时,司珋才去一趟明月楼,杨柳便在那一日早早为他沏了好茶,坐在轩窗边等候——因他说过,那窗外的柳树,十分衬景。
又一年科举结束,挂出金榜时,南周的信刚好寄来。司珋攥着信,去看那金榜,却仍没有他的名字。
长安城忽然开始下雨,湿了一片繁华景象。他落寞站在金榜下,半晌才回过神,远远看见一家酒铺,便去打了一壶浊酒,一边灌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回走,却迎面撞上一个撑伞而来的姑娘。他连连作揖赔不是,却被一双纤纤玉手扶起:“是司珋么?”
司珋的头上撑起了一柄伞,为他挡住了一时风雨。他抬起头,正对上她剪水双眸。
“没关系的。”杨柳的声音轻柔,和在雨声中便更加婉转。
司珋喝了口酒,道:“你怎么会出来?”
她蹙眉,夺过他手中的酒,道:“无非怕你淋着,就向妈妈请了半日假。”
他抚过她紧缩的眉:“难为你了。”
“先回明月楼吧。”杨柳拽了一下他的衣袖道。
于是两人便回了明月楼。
老鸨见杨柳才回来,衣裳又湿了一半,还半扶着微醺的司珋,只瞪了她一眼,道:“不是我说,姑娘在明月楼,是为了拉人,可不是养人!”说罢,又啐了司珋一口。
杨柳叹了口气,携他上楼进了屋。
趁着杨柳去找干衣服的时候,司珋便将拿残余的酒拿来,一饮而尽。
杨柳抱着他勉强能穿的衣裳,道:“你要喝酒,我便给你寻,何苦折腾自己喝那冷酒!”说罢,便将衣服扔到了床上:“你自己换去,还哪要我伺候!”
司珋有些发懵地坐在床沿:平日里杨柳一直是处处小心,进退有度,不输大家闺秀。为何今日……
“好杨柳,小生驽钝,拂了姑娘好意,万望海涵。”
杨柳冷哼道:“好酒在那头埋着,给我打一壶来。”她指了指窗外柳树。
“是是是。”司珋乐不颠就跑了出去,杨柳拿着把伞追上去:“果然是一喝酒,成了垂髫小儿了!”
过了一会,他抱了一坛酒上了桌,自行寻了两个杯子倒上酒。
“竟让酒脏了我的茶碗。”杨柳道,“敬你一杯。”
司珋端起酒,饮尽:“果然是在柳树下埋了多年的好酒,竟辣出泪来了。”
杨柳的眼眶微红,道:“以后我不想再接客了。”
“不只是唱几首曲子么?”
“那不一样。”杨柳又自斟自饮了一杯,“以后我便只接你一个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杨柳,你瞧见我来时一直拿着的信了么?”便起身寻找。
“是这个么?”杨柳从零乱的衣服里翻出了信笺,递给他。
“为什么字都模糊了……”他望着那些难以辩识的字迹,潸然泪下,混着酒一同饮下。
“杨柳,给我再唱一曲《枉寄柳》吧。”
司珋望着信,一时之间面容竟然憔悴了。
杨柳又干了杯酒,晃悠悠站起身,唱道:“月酌阑珊,我思绪孰谙?神凄骨寒……”她唱着曲,宽大的衣襟飞舞,被泪沾湿。
他应和唱道:“花枝袅娜,一摄身左,染南郭……”
二人又各自饮了一杯,杨柳跌坐在椅上,单手撑着额角道:“为何要写这样的曲子,教人落泪!”
“若是能日夜见着她,又何苦填这样的词……”他泪眼朦胧地望着窗外那棵柳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杨柳看着他睡着,忽然笑起来,只是声泪俱下:“杨柳啊杨柳,在这里自作什么多情!”
她踉跄着,走向窗边:“何为司珋啊?难道会思的偏偏是杨柳!”
他枕着那封信睡去,南周便在这夜入了司珋的梦。
“你这一去,想来是三五年。长安城那么繁华,周儿只求你能考取了功名,回来接我。”她垂眸浅笑,“珋哥万望珍重。只要南周尚在,便不会空了这柳堤。”
梦里的南周和记忆中的南周叠合,可是司珋却察觉到梦里的她有些不一样:好像衣裳更单薄了,那小渡口的风又大了,她的声音他也听不真切了……
次日,司珋起身,忽有泪千行。
那一坛酒已经空了。他隐约记得,昨晚上还剩了小半坛的。
只是他不知道,杨柳听他在梦中念着“周儿”,听了一夜。
他换回了自己半湿的衣裳,又将被子替杨柳盖上,寻纸笔为她留了张字条,收好了那信,这才离去。
回到家时,皇甫久正坐在石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靠着柱子发呆。
“皇甫?”
皇甫久一激灵,见了他回来,道:“你怎么才回来,是在明月楼留宿了一夜?”
“只是酒喝多了,头还有些沉。”司珋揉了揉前额,“看你脸色不大好,是没睡好?”
皇甫久道:“辗转反侧也睡不着,只好来这坐着等你了。”
司珋道:“想你一向是睡得最沉的,是有事想瞒我?”
“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皇甫久沉吟道,“那日我在员外府门口见着她,她正在那给料理花草。”
“可说话没有?”
“没有。她虽穿着素静,但却有一段天然美好的态度。”皇甫久的双眼闪着细微的光,“我定然要同她长长久久的!”
司珋扶他起来,道:“真是痴啊……那便先祝你们早日作长久夫妻。”说罢,便先回屋了。
他又拿出那信,仔仔细细辨认一回,只看出零星几个字。他提笔,斟酌着写下一封回信。
过了几月,闻说夏阳的官职有了空缺,皇甫久便听谴调任,前去赴职了。
司珋闲了下来,便每月月初、月末时都来一趟明月楼。
杨柳忽然对他恭敬了许多,似乎自那日起,杨柳便自动疏远了他。
杨柳突然疏离,南周也迟迟不曾回信,这几月来,司珋异常不安。
再去明月楼时,司珋问道:“这几个月我来,为什么不沏茶了?”
“沏茶哪能解闷,那好茶工序繁琐,反而徒增烦恼罢了。”
“那你以为应当如何?”
“低吟浅斟,酒香入梦。”她字字顿挫。
司珋好笑道:“你以前不是说品茶最妙?”
杨柳道:“这些日才发觉,品茶定心性,饮酒却能忘人心。一旦醉了酒,这人间的风月便都消散了,岂不快哉?”
杨柳为他斟了一杯淡酒,又道:“闻说皇甫公子定婚了。”
司珋道:“正是,前些日子他看上了个官家女子,正好也算门当户对了。等再过一年。他便来接那姑娘去夏阳。”
话分两头,彼时皇甫久已做了一年官,身上有了些积蓄,便回长安城来寻那姑娘。二人虽只在定婚时见过一面,但这一年来互通书信,两人心有灵犀,情投意合,更是各自欢喜,感情愈发深厚。
于是皇甫久前往薛家,幸再见到了薛菀。一年未见,她又高了一些,越发是亭亭玉立了。
皇甫久同薛家父母攀谈一会,便也暂时离开了。
一日薛菀去江边散心,正巧碰见了皇甫久。
皇甫久迎上去道:“上次去你家,竟连句话也没说上。”
薛菀笑道:“也没见过你这么心急的,再过些日子也就能日夜相见了。”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我如何捱得过?”皇甫久叹道。
薛菀巧笑嫣然,问道:“天下女子千千万,你如何非要提我的亲?”
“若非一年前,偶然走在街上见着你在那浇花,又怎会执意求娶你?”皇甫久道,“当时,我便心想,这世间竟然有这般楚楚动人的女子。”
薛菀闻言,掩唇而笑:“怨不得我父母总说这来提亲的小子是个痴儿,被我爹娘拒绝了多少次,还一天几趟地派人送彩礼来。”
皇甫久摸摸头,尴尬地笑道:“我这不只想着,若能娶你便罢了,若是娶不到便一生一人就是了!我一想到这,也不管什么面子里子了,只管打发人来你家送礼。”
“难怪我听人说,夏阳的新官哪哪都好,只是神叨了些!”薛菀娇笑道。
皇甫久也跟着笑道:“不如便趁机为你取个名字,今后只准我唤。”
薛菀疑问地看向他。
“所谓'细瞻女郎,楚楚若仙',那便叫你楚楚吧!”皇甫久即道。
“楚楚……”薛菀念叨着,“果然不负你一举中的的才华。”
皇甫久嘿嘿傻笑着,道:“这名字我可是想了半个多月呢!只是改了又改,却还不如我第一次见你时心中想的那一句'楚楚动人'的好。”
薛菀道:“你背过身去。”
等皇甫久背过身时,薛菀便悄悄到江边掬了一捧水,道:“皇甫久!”
他转过身时,正被泼了一身的水。
皇甫久甩了甩头,上前一步便握住了薛菀的手:“你一会回家,你爹娘若看见你衣裳湿了,定然要数落你。既如此,这笔账就先这样消了。”
薛菀道:“你牵了我手,应当是我亏了才是。”
“早晚也会的,是我便宜你小丫头了才是。”
薛菀抽回手,向城中的方向走了几步:“早晚可以的话,那便晚些也无妨!”
走了几步,又道:“已快过了巳时了,我先回去了。”
皇甫久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喊道:“楚楚!”
薛菀闻声回过头,朝着他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摆了摆手。
皇甫久亦笑起来,向她挥手告别。
临近嫁娶之日时,薛菀同父母一道去寺中上香,偏遇到了个尚书家的公子也来上香。
那尚书家的公子姓刘,因是家中的独苗,自小备受宠爱,凡是看上了的女子都要抢入府中,充作丫头侍妾。前些日被父亲训了一顿,禁了足,安分了几个月。这次出来上香,明面上是来悔过,心下却只想着来寻欢作乐,不成想就撞上了薛菀,见她姿容生娇,身量苗条,天生丽质竟胜过千万美人,不自觉起了娶她为正妻的念头。
于是刘公子回去之后便将所见所想告知了父亲,其父听说那姑娘是薛家嫡女,必然是贤淑有德的女子,胜过那些丫鬟贱妾们百倍,便答应了这事,竟然不知道那薛菀已经定了亲事。
刘公子可谓是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忙派人同薛家父母商量此事。其父母权衡利弊,答应了刘公子,竟又暗地里找来皇甫久,硬要退了婚事,其母更是一幅撒泼蛮缠的架势,扬言“若是她死了,薛菀也不会嫁给皇甫久这个杀母仇人”。皇甫久跪地磕头也是无果,便只能答应下来,黯然离去。
薛菀知道此事时,正是及笄的日子。本是个庆祝的良辰,她却泫然欲泣:“爹娘要女儿嫁那未曾谋面的刘公子,何苦又去答应皇甫久!”于是赌气回了屋。
其父母也权当女儿一时生气,但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不了多久她也该认命嫁了也就是了。
只是到了傍晚时,也不见她出屋,心下奇怪,便去房中寻她,屋内竟空无一人。那些丫鬟们都说,小姐支使她们去将门口的花打理打理,回去时小姐便不见了。
薛家父母这才着急起来,打发全家上下的奴仆去寻人,才只向路人问到一句“看见有个身着青衫的姑娘,走到湘江边上去了。”
薛家父母恸哭起来——得罪了刘家,还失了个养了十五年的女儿。薛家一夕之间衰微下去。
皇甫久听了这消息,一时百念俱灰,又加之这几日来借酒消愁,便重重倒地不起。
适逢又年科举,这已经是司珋参加的第三次科举了。若非是杨柳一直在身边陪他读书,南周在来信中也一直在鼓励他,司珋恐怕早已放弃了科举回家乡去了。
说来也怪,自打那次南周隔了数个月未回信后,便又开始与他通信,反而更频繁了些。问她为何那几个月断了联系,她也只道是偶感风寒,近日才痊愈。
这次考试前,杨柳为司珋押了几篇题目,二人便为之斟酌数次,方才作出了几篇诗文,可谓是蹙金结绣,沉博绝丽。
可巧还真就押中了一道,于是司珋当即洋洋洒洒,一蹴而就。考官们见了这篇文章,无不叹服,不赞一词。
还说那刘公子正为迎娶佳人而置办相关事宜,却又听说那薛家嫡女跳江而亡,一时怒不可遏,当即遣人查明此事。得知了是薛家骗亲的事,更是怒火中烧,逼着他们说出了皇甫久的名字。
那刘公子正要去除之后快,却听得小厮献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的听说那皇甫久有个朋友名叫司珋的,正应试今年科举……”
于是等到揭榜之时,司珋仍落了榜。他失意地回到明月楼,杨柳便宽慰他道:“这次我们已然是尽力而为了,这官场污浊的很,还不及我这屋里清净。”
此时,南周的信寄到了明月楼。
司珋接了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道:“你写这信有多久了?”
“约一年吧。”杨柳知晓他已经看破,便索性不再隐瞒,“上次皇甫公子回了一趟老家,才知道南姑娘已经去了有数月了。”
见司珋面色悲怆,杨柳缓缓道:“只是听村里人说,她去的前一天,还去了一趟柳岸,喂了一回鸳鸯。”
司珋摆摆手,起身时有些摇晃:“我去看一趟皇甫久。”
司珋找到皇甫久的时候,他正在酒铺上买醉。皇甫久见了司珋,道:“杨柳说了?”
司珋端起一碗酒,猛地饮尽,呛出了泪花。
“我以为一生只会有一个周儿,因为是她陪我十年寒窗苦读。”司珋又饮下一口酒,道,“可是偏偏屡试不举,留在了明月楼,听杨柳唱了六年的戏。”
皇甫久笑道:“遥想当日我们二人在那小村子里,那时的日头多好啊……”
司珋的眼神也有些迷离:“什么时候,长安繁华,竟然迷了我的眼,一心只为了考取功名,竟连周儿……”司珋掩面而泣,痛哭流涕。
“呵,我以前还空劝你呢。你瞧我这二十多年的光景,十年孩童,十年寒窗。”他自饮自酌,像是再娓娓道来一个故事,只是声音里,透着秋风般的凄凉,“难得遇上楚楚,偏就失之我命了!倒不如共赴湘江,才算不负了她!”
他将酒碗盛满,却尽数泼到了司珋的脸上:“我才不像你司珋,什么思念,通通是徒劳无功!南周会知道吗?”
“我究竟何其残忍。”司珋只觉得锥心地疼。
寒风萧瑟,扫尽地上落叶。
司珋从长安城中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杨柳去问皇甫久,皇甫久只说他回故乡去了。
杨柳为他斟了一碗酒,皇甫久便一饮而尽,问道:“你说与心上人阴阳两隔,可是世间最伤人的事?”
杨柳看了一眼那秋风萧索间的柳树,道:“若是心上人在眼前,却是爱而不能,可是世间……最伤人的事?”
司珋回到了故乡,走过堤上柳,风景还像旧时温柔。只是这岸上再也没有一个笑意盈盈的姑娘,名叫南周。
他终于输了自己的少年,负了两个心爱的姑娘。
后来他又听说,皇甫久那天晚上喝多了酒,醉歪歪地向前走,莫名其妙就走到了湘江边上,失足坠江了。
司珋知道,皇甫久不是失足,只是去兑现他的诺言,去和他的楚楚长长久久了。
司珋倚着那已枯了的柳树,望着眼前湘江滚滚而去,一去不回头。
他想起当年小小的他们,在讨论名字的由来。
他才明白,何为南周——
南柯一梦,庄周梦蝶。
他梦见南周,单薄地站在小渡口。
他梦见杨柳,捧着茶坐在明月楼。
女(青梅竹马):南周
南柯一梦的南,庄周梦蝶的周。
“你这一去,想来是三五年。长安城那么繁华,周儿只求你能考取了功名,回来接我。”她垂眸浅笑,“珋哥万望珍重。只要南周尚在,便不会空了这柳堤。”
男(男主):司珋
思念的是家乡柳树边的姑娘,还是眼前的杨柳?
“我以为一生只会有一个周儿,因为是她陪我十年寒窗苦读。可是偏偏屡试不举,留在了明月楼,听杨柳唱了六年的戏。什么时候,长安繁华,竟然迷了我的眼。我究竟何其残忍,输了自己的少年,负了两个心爱的姑娘。”
女(青楼优伶):杨柳
“司瑠……公子的名字就是思柳。”
“若不是这番因缘,我恐怕就会在别人的故事里留尽一生的泪。”
“不过,太可惜了,这柳是渡口江流边的烟柳,却不是胭脂花红间的杨柳。”
男(男二):皇甫久
“呵,我还空劝你呢。你瞧我这二十多年的光景,十年孩童,十年寒窗。难得遇上楚楚,偏就失之我命。倒不如共赴湘江,才算不负她了。”他对着司珋又敬了一回酒,“我才不像你司珋,什么思念,通通是徒劳无功!南周会知道吗?杨柳会明白吗?”
女(女二):薛菀
“有菀者柳,不尚息焉。”
——《诗·小雅·菀柳》
“娘,我的名字出现在诗经里了!这一定是爹娘希望我如同茂盛的草木般,一生平安喜乐。”总角时的她,举着本诗经兴高采烈。
“我以为这菀字是草木茂盛的意思,没想到竟是菀枯的意思。所谓愿我荣华殷殷,也不过是,郁结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