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马魂

如果有来世,要做一匹蒙古马,宽额,低小,壮阔的蒙古高原是我依偎且穷尽毕生的故乡,我仰天诠释一生只执行一个使命的神话,不诉衷肠,亦不闻归期。

如果有来世,要做一匹蒙古马,只管纵情驰骋,热烈的草面尽是我遗留的方向与柔软的胸膛,日暮苍远,天寒狐狼,一半画作自由,一半炼作理想。

如果有来世,要做一匹蒙古马,谙熟草原的浮沉身世,在碱草与缓坡,针茅与骨骸中,一同睡去,提早醒来。

如果有来世,要做一匹蒙古马,载着牧民魂牵梦萦的蒙古马魂,健硕的马蹄在辽远的天空下疾驰,如远古追风的帝王,入画,入诗,入史,入梦。

小时候最喜欢坐旋转木马,当绚丽的灯光亮起,调皮的流苏便笨手笨脚地跟着浮动的音符回旋起舞,继而周而复始地在类似梦境的“天空”中寻找自由,许是单纯地爱上了在陆地上翱翔的快感吧。后来,我常能看到父亲收藏的画作,里面一半以上的蒙古马,神光溢彩,飞越北疆,叱咤林云,靖康之变时金朝女真骑兵的所向披靡,宛在目前,虽限是马文化博远内涵的冰山一角,却是儿时对蒙古马记忆的初次定格。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爱画如命,众多旺盛的生命中也独衷蒙古马。最初所见的拿破仑骑“马”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手绘油画,据说是父亲十几岁至今的宝贝疙儿瘩,任谁都只可远观,不容亵玩。

亦是父亲告诉我,世界上有一种貌不惊人的马,叫做蒙古马,由于出生在蒙古草原,因此得名。离家几十里的马文化博物馆,父亲已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常客。他常常驻足在各类马儿的画作前凝视好久,时而因思索而热泪婆娑,时而孩子似地会心微笑。可在我看来,那画马之作固然好看,却也不免厚重压抑,所以我宁愿溜进父亲的书房看蒙古马,那散漫着安静而神动的气息,无疑是个排遣享乐的好去处。只是若相比于万马奔腾的壮阔,我更钟爱独马的深邃与风范,那大度而富有远见的眼神总会带给我无穷无尽的人生遐想:譬若学庸君声色犬马,及时行乐;或练老马识途,情比金坚;或策马奔腾,潇潇洒洒;或浸润了茶马古道;或在心里筑建属于自己的蒙古马的岛国.......自此生生不息,更加深了我对马儿的记忆与崇拜。以至于后来每次听父亲几天几夜都讲不完的蒙古马的故事,我都兴奋得不得了。原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情话,确实所言即真。

只因那时对识马、骑马皆是纸上谈来终觉浅,但对马的迷恋却从未停止,似是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情怀牵引着青春凌乱的思绪,更对生性野猛的马背民族为何对蒙古马有着如此独特的情结与信仰心生好奇。

初见蒙古马,是18岁那年,应邀随父亲一同前去马场主家看马。场主是父亲的挚友,汉姓冠齐,为人悍爽,甚至粗犷豪放得略过了头。想来,这也是平生第一次亲眼目睹策腾草原的蒙古马群。你看,那白、栗、花三色马匹,外加绽放的马鬃,不论老马抑或小马驹,无不光纤顺滑,不知是马儿嘶鸣点缀了草原的宽广,亦是草原的不加雕琢粉饰了烈马的斑斓,究竟是怎样的速度与激情,竟使得真真切切的马群挥洒出了国画一般的飘逸与洒脱?其神清骨骏的强劲犹如草原溢于言表的沸腾漩涡,顷刻间爆发出一醉方休的魅力。此时,马群间醒目的游牧人正穿着正蓝色的蒙古服,像赋予第二次生命的那达慕雕塑,手持“权利至上”的套马杆,在皇天厚土间愈发高大而传统,梦幻却也真实。身边守候着的两匹蒙古马已然不再年轻,它们兀自着相依相偎,神似秦兵马俑的肃穆与安然。若俯视看去,浩瀚非凡的马群便不再是雄鹰展翅的模样,而是驾着龙卷风,唱响了群鸟升空和溪汇大海的磅礴,其壮烈势气一如快速滚动的搅拌机里的咖啡粒,滚轴间流溢出整一座似是而非的美丽。远处,悠扬的马头琴传来阵阵空灵的浅唱,喑呜声由远及近,好似召唤游走于平台日落之上的蒙古马魂。想必,每一个走进草原、看过蒙古马群的人,再燥郁的内心都能瞬间收获平息,这便是蒙古固守草原的秘密,也是马魂所无人能懂的深刻内蕴。

其实,真正使我深陷似地爱上蒙古马,则是缘起齐叔叔。那日随同他骑马,至此便从未停止对马儿精神的追寻。那跃动起伏的草原音符,无疑是莽莽大地间历史撞击文化的绝美圣象。

有关蒙古马的源头与典故,还有马头琴背后的传说以及发生在蒙古马身上感人至深的悲情故事,都在他滔滔不绝的嘴唇间愈发传神而绘声绘色。他告诉我,蒙古马是这世上最古老的马种之一,品性与骆驼最为接近,自带强大的续航能力不说,亦能吃苦耐劳。草原气候恶劣,它却素来不畏艰险,威风凛凛,铸就一番寒彻骨的八面豪情,令后人可敬可畏。

“丫头儿,”他又说道。

“你别见这马表面上不温不火,成吉思汗时代,我蒙古人转战天下,横扫亚欧,全靠这个头矮小的蒙古马,当年忽必烈的马蹄踏遍欧洲,也是这马儿独战狼群,一举攻下世上最大版图的疆域,我蒙古马功不可没啊......外界都知我内蒙人生来豪横,却不知这蒙古汉与蒙古马的细腻柔情......”

可偏偏这样威震边疆的汉子,当自豪地说起自己的家乡时,却泪眼盈眶。

锡林郭勒盟的东苏旗部,是中国名实相副的马都。那不乏骑马的少年,亦有焕发于灵魂深处的神明气息;那不乏世上最纯净无暇的心境,亦有高处胜寒,一泻千里,既是玉树琼浆,开天辟地,亦是天似穹庐,水草丰美,是隐忍无惧,抑或势如破竹......

牧马归来之际,已是落日西垂,草原莽莽,蒙古马背上的铁汉依旧面貌冰凉,大为感动之余的我也不禁惊叹:原来,看似毫无冷暖的血液竟也可以源自如此滚烫的尘寰山河和最柔软娇嫩的心脏。也许是想起了年轻时的英雄梦想?也许是为了某份不知名的爱而不得?又或是为了人生了无遗憾的遗憾?

再看那映照夕霞的蒙古马,沉默间好似是浓郁烈火间炼就而出的英雄,不知不觉地流淌出无穷无尽的风骚与温情。我盯着它看了好久,它依旧不理不睬,难道是已经知晓了齐叔叔的心意?不然怎会诞生出如此恰如其分的默契?只是为何它们之间的交谈如此冷清,可我却觉得热烈无比?所谓天涯,大概亦止于咫尺。

难道这才是沉重富厚的蒙古马魂?此时温柔多姿的蒙古马,谁人知道他曾充当着明朝战场的战骑主力?

原来,蒙古民族对马儿的追溯与描述,早在新石器和青铜时代凿刻的崖画、舞蹈等诸多艺术中大有建树。蒙古族作为中国北方的游牧民族,自出生便踏足马背,原始牧民们崇拜山川草原、天地雄鹰,却更信奉马儿的务实与勤奋,一句“失马者,有何能为?”曾是多少草原猛士的行策箴言。

倘若你看过蒙古马群,便知它无法媲美汗血宝马、昭陵六骏,也不及欧洲阿拉伯战马的优雅俊美,更远非夸特马等其他世界名马一样的高健。它从不以速度见长,有胜似骆驼的耐力,却要比骆驼果敢至极。单凭借极强的适应力、忍耐力和无懈可击的长劲儿,便无马能及。它们扎扎实实而又不失骨子里的雄悍野性,更堪称蒙古可汗共赴生死的英雄典范,蒙古马马质非佳,却是世世代代蒙古人栖息安放的两翼。家畜中所谓的“牛马不分家”,实际上却天差地别。再者,中华文化纵横五千年,从甲骨文至金文,从小篆、隶书至楷、行、草的艺术演变,“马”虽在形体上日益简化,但其身后所承载的马魂却始终气势长虹。相对于现代科技对轿车、轮船等交通工具的保养,草原人对蒙古马的偏爱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至今日,城市喧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漫长岁月里,我总会想起齐叔叔和满是蒙古马的草原,“虽未出生自蒙古帝国,也从未与你促膝长谈,只是听闻你壮阔的如史诗一般的传说,却已深深地爱上你,爱你的波澜壮阔,爱你的温婉谦逊。”遗憾的是,这样大胆的表白,我从未诉诸他人。也许,每一次在躯体与灵魂、壮烈与脆弱之间的抉择,都让我愈发敬叹生命,懂得珍惜。此时此刻的我,也无比享受每一分痛苦的时刻,享受着压力与聒躁,享受雨过天晴的复苏,享受挑战另一番新奇的人间风景,任漂泊也好,安祥也罢,我只想倾听自己的声音,如倔强的蒙古马一样,不为他人左右或改变。

在这个车子追不上马的时代,衡量蒙古马儿的标准,也衡量了游刃于21世纪的我们。抬起头的时候,我不得不深思自身:年轻人身上的马儿精神何在?是否依然秉持着战斗与自律、危机与梦想?是否有窥探未来世界更多可能的勇气?是否懂得忘却昨日的功绩?是否懂得刀劈斧凿的自我雕刻?是否功成名就?是否是真正的道德赤字与人性亏损?是否拥有马儿的年华,却担负不起马儿的丝毫责任与谦卑?

是啊,蒙古马早已把勤奋自强融进血液和躯体的每一个细胞,一曲蒙古马魂,是多少人的乡魂、国魂?如今并非西征东还,追风沙场的时代也早已远去,但蒙古马魂却依然保持内在的深沉,安静中似有沧桑的洒脱,豪迈间夹杂着与生俱来的倔强,和曾经的蒙古国一样,被层涌的历史铭记。蒙古这个马背上的民族所建立草原帝国的云散风起,和西安、南京这样历朝古都的古韵古风有所不同,蒙古马儿从不被驯服,而只待英雄的征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骁勇善战固然震惊世界,那马儿的欢歌与雄浑驰骋的英雄气概不同样是蒙古传承给世界眼球的另一部史诗?正如曾经的蒙古治世一样,蒙古马儿的野是新的文明孕育,而非毁灭道德的蛮族。沧海桑田,蒙古马蹄的风浪掀起阵阵历史的沧澜,那万马奔向的不正是心中熊熊燃烧的梦想?

心有猛虎,亦能细嗅蔷薇。在乌珠穆沁覆雪的草地上,蒙古牧民驾着晚霞,牧马归来,黄昏消失的尽头,我看见,一匹蒙古马驹正背负黎明的太阳,朝着东方缓缓走来......那儿,正是中国的蒙马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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