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八十年代初期,我出生在豫西南地区的一座中型钢铁厂里。
那时候,父母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在厂里分配的一个大杂院里。
打我不记事儿起,母亲就已经和父亲离婚了。
母亲年轻时性格倔强,既已分手,她不愿再和父亲朝夕碰面,便带着年幼的我离开,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厂——国营红宇机械厂。
在这个地方,我度过了童年时期最无忧无虑的四年多时光,也遇见了至今都无法用常理去解释的奇特事情。
搬去了红宇厂之后,母亲在当地供销社当临时工。
九十年代改制,她承包了供销社名下的一个土特产门市部。
门市部在一栋苏式风格的长方形楼房的一层。
整栋楼坐南朝北,一层西侧是一间粮油店,东侧是个副食品店,卖糖烟酒。母亲的土产门市部,在楼中间挨着两扇双开门楼门的位置。
土产门市部旁边的对开双扇楼门,是从来不锁的。
推开进去,就能看到从一口到二楼的水泥楼梯。
沿着楼梯上去二层,是东西分布的两个狭窄走廊,两边各有一扇门,晚上会锁起来。
穿过西侧走廊门,是一间新华书店。走廊尽头住着一家三口。
楼梯边上,二楼的东侧走廊,是好几间宿舍,我和母亲住在倒数第二间。
站在门口往屋里看,靠门的一侧,有一张带抽屉的红漆长桌,上面放了一个红漆大箱子。
箱子一侧摆着一个搪瓷茶盘,上面是一个带柄长嘴儿瓷茶壶,几个瓷杯子。
箱子的另一侧,是一台十几寸的黑白电视机。
电视机据说是母亲和父亲离婚时,考虑到小孩子喜欢看电视,花了三百块巨款,从父亲那里“买”来的。
我现在只想得起来,用这个电视看过《圣斗士星矢》,就因为紫龙是代表“中国”的,就整天和小伙伴学什么“庐山升龙霸”。
还有就是施瓦辛格的《终结者I》,当来自未来的机器人T-800从油罐车的大火中,以金属骷髅骨架的形态出现时,我害怕到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
说来奇怪,许多人视为童年梦魇的《聊斋》,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就觉得里面的妖魔鬼怪长得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看起来还蛮好儿的。
从小到大,唯一一种让我害怕的东西,一直是:骷髅,也就是死人的骨架。
如今,我已过而立之年,而这二十多年当中,我始终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在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才猛然发觉,原来是《终结者I》里的T-800机器人的骨骼形态,对我施加的影响。
因为那东西对莎拉·康纳穷追不舍,直到最后一刻,莎拉用液压机压碎它的头骨时,它的爪子才在莎拉的鼻尖前戛然静止。
那种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的死亡阴影,实在让我心悸不已。
电视机旁边,摆着一尊滴水观音瓷像。
不知道为什么,瓷像上有一道隐隐约约的裂纹,但母亲对它视若珍宝,每天晚上都要郑重其事地跪拜默祷。
我上学早,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只有六岁半。
那一年,不知道是流感还是什么,母亲每天晾好一杯板蓝根叫我喝。
每天放学后,我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书包甩店里,去楼上咕咕咚咚一口气喝完一杯板蓝根,就撒丫子找同学玩儿去了。
尤其到了周末的时候,一吃过晚饭,门市部打烊了,母亲在房间做鞋垫,而我就跑出去疯玩儿。
因为第二天不用上学,我几乎一到周末就是非要玩到夜里23:45,厂里统一拉笛的时候才回家。(拉笛大概是计划经济时代留下的特殊生活习惯)
在红宇厂的子弟学校里,一下课,女孩儿们忙着跳皮筋或“马兰开花二十一”,至于男孩子之间最流行的游戏,是“拍画片儿”。
你可能会问,什么是“画片儿”?
其实不过是四五厘米见方的硬纸片,上面印着变形金刚、葫芦娃…等图案,粗糙得很。
一般一大张上面有几十小张,根据图案不同,五毛钱到一、二块钱不等。
“画片儿”对于我们来说,相当于某种特殊意义的“货币”,只流通在游戏之间。
所谓“拍画片儿”,就是把画片儿放在平地上,另一方拿着自己那张,扬手甩胳膊狠狠摔在地上的画片儿旁边,试图把对方的画片儿掀翻——一旦翻过去,对方那张画片儿就属于你了。
另一种玩法,是一方把画片儿放在地上,另一方用手掌拍到画片儿旁边的地上,同样的,如果那张画片儿被掀翻了,它就属于你了。
简单么?简单;好玩吗?那时候,一叠皱巴巴攒旧了的画片儿,比起肿胀发麻的手掌,吸引力要大多了呢。
比起童年时许多种游戏来说,“拍画片儿”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两个孩子碰面,瞄见对方手里攒着一叠画片儿,抑或是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会不约而同迅速眼前一亮,有时候甚至能够跳过问“拍吗”这个步骤,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即刻掏出心爱的画片儿,头碰头在地上大战三百回合。
有个周末的晚上,一起拍画片儿到厂里拉笛(23:45)时,我还不知道对面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只是彼此默认再不回家可能就要挨揍了,才依依不舍地收起画片儿,约好明天晚上见面,继续过招,然后揉着红到发烫导致有点痒的手掌,悻悻地朝着家的方向跑。
那个时候,人们都睡得早,一路跑过来,路过楼旁边的广场,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而我是一口气跑到楼门口时,才想起来,糟糕,不但不知道对方名字,还忘记跟对方说几点在哪儿见面了。
楼前的双扇木门,没有人维护,上面的漆斑驳起皮,旧得已看不出来颜色,两个把手也是锈迹斑斑了。
每次在我蹑手蹑脚去推楼门的时候,许久没有上油的门轴都会陡然发出尖厉而细长的“吱呀”声,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门口上方的灯,时常不亮,后来就一直坏着了,而且楼道里也没有灯。
好在不远处的广场上路灯的余晖还能照到这里,但也只是能看清楼门口的台阶而已。
要站在门口适应很久,才能隐隐约约看出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轮廓,但我等不及。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有一种古怪的念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跟着我。
是的,不是人,而是“什么东西”。
“吱扭——”
我的心脏在这声音之后,就像被按下加速开关一样,狂跳不止。
幸好,在这栋楼里住了四年,上上下下不知走过几千遍,楼梯离大门不过两三米,我也能脚不离地,伸手探脚,几步就能摸到楼梯扶手。
然后用力抬腿,一次三个台阶地往上冲。
小时候,我的大腿一直比别的同龄人粗,我一度怀疑就是这么爬楼梯练出来的。
往往在转过一个弯,再上一个台阶快要到二层的时候,我会胆战心惊地停下来,一边尽力屏住气,一边偷偷往后瞄一眼。
我的背后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
我的前面,是一扇已经上锁的门。
只要从二楼的窗户爬出去,踩在雨搭上,再从东侧走廊的窗户爬进去,我就安全了。
玻璃?那栋不知什么年代的楼,走廊的玻璃早就没了,只剩下框子。
通常情况下,楼梯上当然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安心翻窗户回家。
但那天晚上,将要推开楼门的一刹那,我就觉得…
楼梯上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我的手停在半空,透过门上早就没有玻璃的隔断,看着三米开外,楼梯上的这个…东西。
它像是一个人披了被子坐在楼梯上,身体蜷成一团,看不见面貌。
我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点,但它总是朦朦胧胧的,浑身泛着微弱的白光。
这时候,它似乎已经“看见”了我,从楼梯上站了起来,长身而立,看上去像是站着,又像是浮在空中。
我正愣神的时候,它已经飘飘忽忽,到了门口。
面前的“它”,几乎是两个我那么高。
我下意识抬头。
凑近了我才明白,原来它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似乎十分厚重,看起来毛绒绒的。
它的上身极瘦,穿一件蓝色的衬衫,可裤子却是红色的…嗯,看上去很像我写字用的红蓝铅笔,外面包了一层白纸。
我使劲儿仰头,才看见它的脸,圆嘟嘟的大脸盘子上,是一双鼓鼓的眼睛——有多鼓呢?“自然”课上,老师让我们观察的青蛙那么鼓。
有个词叫“狮子鼻”,形容人鼻梁短而扁,鼻翼开阔,可惜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否则一定觉得拿来形容我面前这位,简直完美。
它嘴里的两颗牙在嘴角若隐若现,我还小不知道这叫獠牙,只记得同班的好朋友田宝珠同学告诉我,这种牙长歪了的,叫小狗牙。医生说长太长了会顶到牙床,所以得拔掉。他拔了牙之后,好多天就只能喝粥,十分可怜。
我上下打量它,忽然眼睛一亮:它的头上居然还有两只弯角,就像黄金圣斗士阿鲁迪巴一样!
就在这当口,它抬起手,径直穿过破旧的木门,向我伸过来。
我一时间不知道躲闪,眼看着它瘦削的手掌抚过我的头顶,歪着头脱口而出:
“叔叔,你是妖怪吗?”
话音刚落,我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在楼里了。
而它一闪身,瞬间移至我身后。
我扭身看,从它身后探出头,发现楼门外有一团灰色的雾一样的东西,浮在半空中,正扭曲蠕动着想要从门外往楼里钻。
这灰雾不断翻滚变形,看得久了,竟会变幻出许多可怖的形象来。
此刻,我不由得呆住,看那灰雾里陡然冒出数学老师冯老太的脸来,她一脸怒容,张口欲吼,仿佛下一句就是要让我滚到教室外面罚站。
我吓得一哆嗦,刚要缩身回去,却见冯老太的脸瞬间破碎,又化出一颗人头。
我定睛一看,登时大怒——这不是前几天赢了我一叠变形金刚画片儿的小胖子吗?忍不住就要冲上前去。
“妖怪叔叔”似乎感觉到我的异动,回身低头看了我一眼,一挥衣袖,我只觉得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几步。
我看看身上,原来是他身上的那件毛绒绒的大氅。
再一抬头,却看见“妖怪叔叔”右手多了一根长棍。棍子的一端,有个奇怪的形状,后来我才知道,那并不叫长棍,而是一种古老的兵器“戈”。
他的左手持一个方盾,整个看上去就像一个战场上蓄力待发的武士,散发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只见“妖怪叔叔”右手猛地一挥,那“戈”穿过楼门直打在灰雾当中。
灰雾像是有生命一般,发出一阵阵嘶吼声,听得我直欲作呕。
楼梯口的我被那声音扰得头晕脑胀,心中烦恶无比,只想冲出去手舞足蹈,而套在我身上的大氅忽然颤动几下,竟自消失了。
我心里一惊,低头瞧见自己的身体竟变成了半透明的乳白色,一阵清凉自在的感觉瞬间透遍全身,这才恍惚明白,原来大氅钻到我身体里了。
站在我前面的“妖怪叔叔”,口中响起低沉的诵咒:
甲作食<歹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他说的什么,我不太明白,不过眼见门外的灰雾,被“妖怪叔叔”手中的“戈”定住,继而在他越来越快的诵咒中渐渐消散,最后竟完全消散了。
再看门外,月朗星稀,一切都悄无声息。在睡梦中的人们,谁也不会知道在这里发生的奇特一幕。
“妖怪叔叔”转过身来,双手一晃,戈和盾就没入了他的身体中,而我身上也泛起星星点点的白光,像是被他吸引了一般,重新汇聚在他身上,显出我一开始看到的那件白色大氅。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发出像是指甲划过黑板一样嘶哑的声音:
“小娃娃,我不是妖怪。”
然后他突然背过脸去,嗯嗯啊啊了一阵,仿佛在清嗓子。我听到他小声嘟囔道:
“这两日有点上火啊…”
再扭身过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变得柔和宽厚了:
“我的名字叫方相。”
我点点头,认真地说:
“嗯,方相叔叔好,我是二年级三班的××。”
“方相叔叔”似乎并未预料到他和我之间会有这种“古怪”的对话,微微一怔,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温声对我道:
“你快些回去吧,你的母亲在等你。”
我想起母亲,心中一惊,哎呀!急忙朝他挥挥手,顾不得说再见,转身就往楼上冲。
跑到离二层还有几个台阶的时候,我停住脚步,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看。
楼门口已经漆黑一片了。
但这一次,我心里再无半点害怕。
熟悉的暖黄色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房门是虚掩的。
推开房门,母亲正跪倒在红漆长桌前,向着滴水观音瓷像,默默祝祷,见我进屋,忙起身给我打水,好让我洗漱。
我拿起母亲放在桌上的上海牌手表(结婚时父亲送给她的),时针和分针并拢,正是12点整。
过完了周末,又该上学了。
第一节语文,是班主任许老师的课。
起立喊完老师好,许老师示意同学们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讲课,而是告诉大家,最近流感病毒十分严重,好几位同学因为生病请了长假在家调养。
许老师说,这一段时间,同学们要特别注意卫生,如果感觉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老师或者家长…
我扭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好几个座位是空的。
我和母亲在红宇厂待了四年多。
一直到小学四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母亲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下滑得厉害,而她又不识字,无法辅导我的功课,便求人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忍痛把我送回了云钢厂父亲身边。
在这四年的时间里,我除了和寻常孩子一样打疫苗、吃宝塔糖之外,似乎从未生过严重一点的疾病。
不知道这是否与那位“方相叔叔”有关。
对了,只有一次,我在三道沟(红宇厂地名)路旁一棵玉兰树上“倒挂金钟”,不知怎地腿一软,从树上掉下来,脑袋正磕在水泥地上,鲜血直流。我一路哭一路跑回家,把母亲吓了一跳,去医院看了才知道是皮外伤,血虽流得多,实无大碍。
这件事情没有受到庇佑,也许因为并不在“方相叔叔”的业务范围内吧。
许多年过去了,我渐渐长大,终于知道原来“方相”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逐疫驱鬼”之神。几乎历朝历代的国家祭祀中,都有它的身影。
传说方相神能够召唤出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十二位神兽,吃掉鬼虎、疫、魅、不祥、咎、梦、磔死、寄生、观、巨、蛊等十一种鬼疫。
在《封神演义》里,方相和兄弟方弼,本是商纣王的殿前武士,因为纣王暴虐无道反出朝歌,归顺西岐,后来在“十绝阵”一役中双双阵亡。
后世的民间门神上,也有他们的形象,只不过并不是我那天晚上所看到的模样,而是被人们以想象中的武将形象装扮了起来。
但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
方相神是中国原生道教中的人物,而母亲一直跪拜的,却是佛教中的观世音菩萨。
为什么一位道教的神仙,会被佛教中的菩萨遣来护佑我?
难道他们实际是在一个办公室上班的同事,谁当班谁来?
这个疑问在母亲去世后,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却再也无法向她求证了。
但在我看来,无论是道尊,还是佛主,他们一定都是怀着广济天下、普度众生的慈悲心肠的,并不会因为所谓宗教信仰的不同,而冷眼旁观这世间发生着的种种劫难。
因果也好,报应也罢,不过是如黑洞般的人心欲望,所造就的业障罢了。
正所谓,善哉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
改编自[清]袁枚《子不语》第一卷《皮脸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