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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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王子杰来说,小学时的天空是一滴鸟屎。

它就这样轻浮地畏缩在那张在乌青天空下显得有些微黄的纸上,率性地吮吸着那里不多不少的几抹纤维,把自己鼓胀成一握海边最奇异的贝壳的形状,进而傲视着旁边画着的几团纷繁杂乱的笔点。或许我们应该把那些笔点叫做室外的写生,起码对于王子杰来说是这样。十岁的王子杰呆立在一旁,目视着自己美术簿上的那滴鸟屎,感觉像是自己头上也被淋了一阵鸟屎。

喧嚣和嬉笑毫不意外地纷涌而至。肆意放旷的十岁男生和不懂得收敛的十岁女生把像近海岸边夏季喷涌漫溅出的赤色藻点般的笑声灌进王子杰那对大得出奇的耳朵里。王子杰看到一个白矮的胖子推推自己长颈上的那顶大布帽——这顶帽子已经让他上体不协调的躯干显得够滑稽的了——又拿着木尺敲敲他的作业本,痴癫着狂笑起来,王子杰知道,全场他笑得最猖獗。于是,片刻之后,某个小城校园的操场上暂驻了这样的场景:中间是一本沾着鸟屎的作业本,底下是头顶着作业本的王子杰,最上边是一片蓝得诙谐青得幽怨间杂着几声短促的鸟叫的天空。旁边站着一个白胖男人指使着这一切。这就是王子杰的美术老师,这就是王子杰的童年,这就是王子杰的十岁。

十岁的童年没有给王子杰以拒绝一滴鸟屎的权利,只是徒增了他在自己心仪的女孩子面前露丑露怯的机会。也许是在一年前,也许是两年前,王子杰就懂得,当世界把一大盆鸟屎扣在你脸上的时候,你依然要像对待糖果一样咽下去。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是一个没爸的孩子。

十岁的王子杰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把美术本砸在了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又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它捡了回来,摩挲着擦掉了上面的鸟屎。白胖男人说,作业还是要交的。当王子杰抖栗着吧作业本递上去的时候,他抬头看见了那个女孩。

高空。奇怪的名字。

王子杰把头蜷下去,蜷在江南潮湿黏稠的空气里。他嗅到女孩从他身边走过,带走了一点缤纷气泡果茶的气息,或者说,他更熟悉的劣质橡皮糖的气味。高空头发垂过了肩,扎的不是马尾,有一只轻巧的粉黛色的挂饰耷拉在胸前。王子杰敢保证,那六年里高空没跟他说过超过三句话。只不过头顶的鸟屎、被扔掉的书包、被砸烂的水罐,一切都在高空那握像棒棒糖一样晃动的发缕和那只轻巧的饰链的注视下烟消云散。

十二岁的王子杰明白,自己注定不能和别的生活充裕的孩子享受一样的人生。他想过,高空会一直跃迁到市里最好的中学,在此后的三年又三年里经历一个家境殷实的女孩应该历经的一切。她可以和别的女孩或是同样卓越不凡的男孩一起去看每一场无聊的电影,目的只在于在一个半小时里进行一场久违却最终令人失望的邂逅和谈天。她可以去品尝每一种漾着太妃糖和奶油、慕斯的甜点,在甜品店里开心地笑开心地笑开心地笑,消磨掉一整天。她可以试穿每一条和她体态相称的长摆裙,用自己近乎全部的心思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终于又在十五岁的年纪,拿到自己理想的高中的录取书,继续挥洒下一个三年。

但十五岁的王子杰,是带血的。

这很正常,王子杰知道。别人让他流了血,他也让别人流了血。别人用刀在他脸上划了一下,他就把板砖送过去,把刀换回来,在别人脸上也画了一道口子。别人大叫着说明天他要带人过来,第二天他真的带了怪多怪多的人。王子杰把昨天抢到的刀别在腰间,执起一块板砖砸了出去,正好砸到了别人的厚脸。于是所有围观的人都看到,在昏黄的弥散出雾霭的厚沉沉的天空下,王子杰的短袖上渗透着黄昏的灰色,有个人跌倒在一旁,满脸是血,汩汩地流着,染浸着某个小城校园里的一片草地。王子杰站在操场上,头顶是一片柚黄的天。

对于王子杰来说,十五岁的天空,是一摊殷红的血。

王子杰呆立在那里,无言,像五年前的王子杰。他们怕了,对王子杰喊,你是个没爸的孩子。王子杰拽开刀,冲散了他们,在他们四散的背影里,颓坐在地上,坐在褐赭色的天空下,一个人哭。

王子杰在少管所里待了两年。

两年后,是十七岁的王子杰,走在苍老的斑驳的满是疫疬的空气里。华北的风呜咽着流成一条小河,在华南的街巷里流来流去,流过王子杰的目光,流过一只沾染了岁月的吻痕的轻巧挂饰。王子杰意识到,现在,站在青黛色的天空下的,是十七岁的王子杰,是十五岁的王子杰,是十岁的王子杰。身旁,是十岁的高空,是十五岁的高空,是十七岁的高空,是蜷瑟的偶遇和擦肩,头顶是黛青的天。

对于十七岁的王子杰来说,十七岁的未来,是一片青黛色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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