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赏词小记

秋天本是我最喜欢的季节,然而九月于我,却有不少伤心的回忆。十九年前,一向健康无恙的外祖父,忽然沉河溺亡,噩耗传来,窗外秋叶沙沙作响,和着屋内母亲的痛哭声,真悲凉入骨;2013年中秋节前一天,曾经是至亲的他,递给我一张冰冷的绝症诊断书,并带着无比凄楚的表情交代后事,虽然只相谈二十几分钟,但那家咖啡馆的冷气,令我犹如置身北极;再有就是今年,养了四年,亲如孩儿的小灰兔,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不吃不喝不动,越来越虚弱,最后永远地睡去……

昨天浏览微信朋友圈,有人悼念亲人:“命运的风吹啊吹,祷告是我手中的线,突然之间线断了,我的风筝你去哪儿了?”已平息数日的眼泪,再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何以解忧?于我,便是读宋词;而秋天,最应景的莫过于秋词: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

自上初中,第一次接触宋词,一晃,已过去了三十多年。那时最爱李清照的词,尤其是《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尚不知情滋味的我,依然读得心旌神摇。而全面系统地读李清照的词,却在今年的夏末初秋。当晚风轻叩帘栊,当秋虫呢哝草丛,李清照的《南歌子》,这阕创作于词人晚年,历经了国破家亡、丧夫之痛、流离失所后的秋词兼悼亡词,读来是那样的摄人心魄。

词开篇就是大手笔:“天上星河转”,多么宏阔的境界!可是,她在说什么?仅仅是指夜深吗?当然,转向东南方向的银河也代表秋至。还有呢?银河转过多少回,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哦,原来她在话沧桑。词的气象决定词的品格,所以,只一句便为《南歌子》敲了一枚“不凡”的印章。接着,看她收:“人间帘幕垂”,一收收至尘世中一间小小的卧室,一个合衣而卧,却久久不能成寐的孀居妇人。她年近半百,膝下无儿无女;更惨的是,她是一个流寓江南的北人,国恨家愁,种种于一身。泪水湿透了竹席与枕头,她一面起身解罗衣,一面感叹着秋夜之漫长。从“星河”至“罗衣”,开合如此之妙啊!

不由得猜测李清照大概读过唐人沈佺期的七律《古意》,其中的颔联与颈联:“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闺中至塞外,塞外至闺中,开合自如。诗词之气象,往往由此而生。

《南歌子》的下半阕,仍以对句开端,只不过改由纤细处入手:“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这是由上半阕的“罗衣”引来的注视,前后呼应得一丝不乱。这件罗衣伴着她,从北宋至南宋,从故乡至异乡,见证了她的幸福时光,也目睹了她的离乱岁月、眼泪与悲辛。如今,罗衣上所绣的图案,金线已磨损,花纹已褪色,莲蓬与荷叶也变得小而稀疏。

然而,“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只是说衣服吗?我想,它至少还有三种意象:季节之秋、人生之秋以及国运之秋。一件旧罗衣,说尽沧桑,道尽盛衰,写尽兴亡,除了李清照,试问还有谁呢?

全词真正抒情的,只有收尾的那两句:“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一向善于用叠字的李清照,这次用三个“旧时”,反反复复,貌似说“同”,实际是强调“异”——一切早已改变,今昔天壤之别,她的内心,她的感情,她的情怀永远也回不到旧家时!

那是怎样的旧家时?是汴京城里,“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新婚燕尔之际;是青州的归来堂、莱州的静治堂,夫妇俩猜书斗茶、治学编纂;是短暂的建康岁月,踏雪寻诗,邀夫唱和……可是如今,只剩下她孤苦伶仃,独自凄凉。

世人往往被“十年生死两茫茫”打动,因为那是明明白白的一阕悼亡词。殊不知,那些深藏不露的,沉痛更重。陆游的《菊枕》诗:“采得黄花做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写得一点儿都不露骨,却是一首地地道道、不可磨灭的悼亡诗,四十三年了,仍不能忘怀的人与事。一只菊枕,一件罗衣,睹物伤情,李清照的《南歌子》词与陆游的《菊枕》诗心境类似,异曲同工。

一阕小词,字字平常语,却能藴情深致;小至身世飘零,大至山河破碎,给人无数联想与共鸣。所以,在李清照的词作中,《南歌子》实属上上之品。

李清照也是善写“人间天上”的高手,《南歌子》中她以此暗示死别;而其早年词作《行香子•七夕》,她则将因新旧党争株连,被迫遣送回原籍的自己与留在汴京的丈夫比作牛郎织女,用“人间天上”隐喻生离之苦: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行香子•七夕》

上阕开端便点明初秋时令:“草际鸣蛩,惊落梧桐”,而偏偏飘落的还是梧桐叶,因为在古诗词中梧桐有象征夫妻生命的意象;或许还暗含朝廷的风吹草动,殃及自己原本美满幸福的小家庭。貌似闲闲一笔,实际却是精心勾画。接着每一句,直至收尾,无一句不关乎牛郎织女事,然而字字又在强调自己与丈夫重重阻隔,难以相见的别恨离愁。“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分明是讽刺北宋末年没完没了、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

诚然如此,生离犹可期,即便牛郎织女,尚可一年一会。到了死别,那真是万念俱灰。所以,李清照晚年所作咏梅的悼亡词《孤雁儿》,里边的“人间天上”是明明白白的凄绝:“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没了,才知道啥叫没了”,孤雁儿的悲鸣,你可忍心细听?

然而,百般无聊、千般伤心、万般无奈时,皆适合读宋词。为何?因为你会从中得到慰籍,得到力量,甚至得到旷达。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从古至今,几人能幸免?一本《宋词》,足够我读懂人生……

文|筠心
图|网络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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