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三)——刺客列传•荆轲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祖先是齐国人,后来迁移到卫国,卫国人称他为庆卿。到燕国后,燕国人称他为荆卿。

    荆卿喜爱读书、击剑。他凭借着剑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没有任用他。此后秦国攻打魏国,设置了东郡,把卫元君的旁支亲属迁移到了野王县。

    荆轲漫游曾路经榆次,与盖聂谈论剑术,盖聂对他怒目而视。荆轲出去以后,有人劝盖聂再把荆轲叫回来。盖聂说:“刚才我和他谈论剑术,他谈的有不甚得当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了他,他应该走了,不敢再留在这里了。”于是派人到荆轲住处询问房东,荆轲已乘车离开榆次了。派去的人回来报告此事,盖聂说:“本来就该走了,刚才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

    荆轲漫游邯郸,鲁句践跟荆轲玩博戏,争执博局的路数,鲁句践发怒呵斥他,荆轲又默无声息地逃走了,于是不再见面。

荆轲到燕国以后,喜欢上一个以宰狗为业的人和擅长击筑的高渐离。荆轲特别好饮酒,天天和那个宰狗的屠夫及高渐离在燕市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以后,高渐离击筑,荆轲就和着节拍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娱乐,不一会儿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没有人的样子。荆轲虽说混在酒徒中,可是他的为人却深沉稳重,喜欢读书。他游历过的诸侯各国,都是与当地贤士豪杰德高望重的人相结交。他到燕国后,燕国隐士田光先生也友好地对待他,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

    过了不久,适逢在秦国作人质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国。燕太子丹,过去曾在赵国做人质,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赵国,他少年时和太子丹要好。等到嬴政被立为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国做人质。秦王对待燕太子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归。归来就寻求报复秦王的办法,燕国弱小,力不能及。此后秦国天天出兵山东,攻打齐、楚和三晋,像蚕吃桑叶一样,逐渐地侵吞各国。战火将波及燕国,燕国君臣唯恐大祸临头。太子丹为此忧虑,请教他的老师鞠武。鞠武回答说:“秦国的土地遍天下,威胁到韩国、魏国、赵国。它北面有甘泉、谷口坚固险要的地势,南面有泾河、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据有富饶的巴郡、汉中地区,右边有陇、蜀崇山峻岭为屏障,左边有殽山、函谷关做要塞,人口众多而士兵训练有素,武器装备绰绰有余。秦国若有意图向外扩张,那么长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没有安稳的地方了。为什么您还因为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触动秦王的逆鳞呢!”太子丹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鞠武回答说:“让我进一步考虑考虑。”

过了一些时候,秦国将军樊於期得罪了秦王,逃到燕国,太子接纳了他,并让他住下来。鞠武规劝说:“不行。秦王本来就很凶暴,一直不满燕国,这就足以叫人心惊胆战了;更何况他听到樊将军住在这里呢?这叫作‘把肉放置在饿虎经过的小路上’啊,祸患一定不可挽救!即使有管仲、晏婴,也不能为您出谋划策了。希望您赶快送樊将军到匈奴去,以消除秦国攻打我们的借口。并且请您向西与三晋结盟,向南联络齐、楚,向北与单于和好,然后就可以想办法对付秦国了。”太子丹说:“老师的计划,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的心里忧闷烦乱,恐怕连片刻也等不及了。况且并非单单因为这个缘故,樊将军在天下已是穷途末路,投奔于我,我总不能因为迫于强暴的秦国而抛弃我所同情的朋友,把他送到匈奴去。这应当是我现在需要人做事的时候呀,希望老师另考虑别的办法。”鞠武说:“选择危险的行动想求得安全,制造祸患而祈请幸福,计谋浅薄而怨恨深重,为了结交一个新朋友,而不顾国家的大祸患,这就是所说的‘积蓄仇怨而助祸患’了。把大雁的羽毛放在炉炭上,一下子就烧光了。何况是雕鸷一样凶猛的秦国,一旦对燕国发泄仇恨残暴的怒气,那后果难道还用得着说吗?燕国有位田光先生,他这个人智谋深邃而勇敢沉着,可以和他商量。”太子说:“希望通过老师而得以结交田先生,可以吗?”鞠武说:“遵命。”鞠武便出去拜会田先生,说:“太子希望跟田先生一同谋划国事。”田光说:“谨领教。”就前去拜访太子。

太子上前迎接,倒退着走在前面为田光引路,又跪下来拂拭座位给田光让坐。田光坐稳后,左右没别人,太子离开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请教说:“燕国与秦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田光说:“我听说骐骥盛壮的时候,一日可奔驰千里;等到它衰老了,就是劣等马也能跑到它的前边。如今太子光听说我盛壮之年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精力已经衰竭了。不过,我虽然不能冒昧地谋划国事,我的好朋友荆卿却是可以承担这个使命的。”太子说:“希望能通过先生和荆卿结交,可以吗?”田光说:“遵命。”于是立刻起身,急忙出去了。太子送到门口,告诫说:“我所讲的,先生所说的,是国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田光俯下身去笑着说:“是。”田光弯腰驼背地走着去见荆卿,说:“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国没有谁不知道,如今太子听说我盛壮之年时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已力不从心了,我荣幸地听他说:‘燕国、秦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我自以为和您不是外人,已经把您推荐给太子了,希望您前往宫中拜访太子。”荆轲说:“谨领教。”田光说:“我听说,年长老成的人行事,是不能让别人怀疑他的。如今太子告诫我说:‘所说的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这是太子怀疑我呀。一个人做了事却让别人怀疑他,他就不算是有节操、讲义气的人。”田光要用自杀来激励荆卿,说:“希望您立即去见太子,就说我已经死了,表明我不会泄露机密。”于是就刎颈自杀了。

于是荆轲去会见太子,告诉他田光已死,转达了田光的话。太子拜了两拜跪下去,跪着前进,痛哭流涕,过了一会说:“我所以嘱咐田先生不要讲,是想使大事的谋划得以成功。如今田先生用死来表明他不会说出去,难道是我的初衷吗!”荆轲坐稳,太子离开座位以头叩地说:“田先生不知道我不成器,使我能够到您面前,敢冒昧地有所陈述,这是上天哀怜燕国,不抛弃我啊。如今秦王有贪利的野心,而他的欲望是不会满足的,不把天下的土地完全吞并,不使各国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如今秦国已俘虏了韩王,占领了他的全部领土。他又出动军队向南攻打楚国,向北逼近赵国;秦将王翦率领几十万大军抵达漳水、邺县一带,而李信出兵太原、云中。赵国抵挡不住秦军,一定会向秦国臣服;赵国臣服,那么灾祸就降临到燕国。燕国弱小,多次被战争所困扰,如今估计就是调动全国的力量也不能够抵挡秦军。诸侯各国都臣服了秦国,没有谁敢提倡联合抗秦了。我私下有个不成熟的计策,认为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国,用重利诱惑秦王,秦王贪婪,在那种情形下,一定能达到劫持他的目的。果真能够劫持秦王,让他全部归还侵占各国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齐桓公那样,那就太好了;万一不行,就趁势杀死他。他们秦国的大将在国外独揽兵权,而国内又出了乱子,那么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机会,诸侯各国就能够联合起来,一定能够打败秦国。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却不知道把这使命委托给谁,希望荆卿仔细地考虑这件事。”过了好一会儿,荆轲说:“这是国家的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胜任。”太子上前以头叩地,坚决请求不要推托,而后荆轲答应了。当时太子就尊奉荆卿为上卿,住进上等的馆舍。太子天天到荆轲的住所拜望。供给贵重的饮食,时不时地还献上奇珍异物,车马美女,任荆轲随心所欲,以便满足他的心意。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荆轲仍没有行动的表示。这时,秦将王翦已经攻破赵国的都城,俘虏了赵王,把赵国的领土全部纳入秦国的版图。大军挺进,向北夺取土地,直到燕国南部边界。太子丹害怕了,于是请求荆轲说:“秦国军队早晚之间就要横渡易水,那时即使我想要长久地侍奉您,怎么能办得到呢!”荆轲说:“太子就是不说,我也要请求行动了。现在到秦国去,没有让秦王相信我的东西,那就不可能接近秦王。那位樊将军,秦王悬赏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来购买他的脑袋。果真得到樊将军的脑袋和燕国督亢地方的地图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接见我,这样我才能够有机会报效您。”太子说:“樊将军到了穷途末路才来投奔我,我不忍心为自己私利而伤害这位长者的心,希望您考虑别的办法吧!”

    荆轲明白太子不忍心,于是就私下会见樊於期说:“秦国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太残酷了,父母、家族都被杀尽。如今听说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购买将军的首级,您打算怎么办呢?”於期仰望苍天,叹息流泪说:“我每每想到这些,就痛入骨髓,却想不出办法来!”荆轲说:“现在我有一个办法想说出来,可以解除燕国的祸患,洗雪将军的仇恨,怎么样?”於期凑向前说:“怎么办?”荆轲说:“希望得到将军的首级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高兴地召见我。那时候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直刺他的胸膛,那么将军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国被欺凌的耻辱可以洗除了,将军是否有这个心意呢?”樊於期脱掉一边衣袖,露出臂膀,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腕,走近荆轲说:“这是我日日夜夜咬牙切齿的仇恨,今天才听到您的这个办法!”于是就自刎了。

    太子听到这个消息,驾车奔驰前往,趴在尸体上痛哭,极其悲哀。已经没法挽回,于是就把樊於期的首级装到匣子里密封起来。

于是,太子预备寻找天下最锋利的短剑,找到了赵国人徐夫人的短剑,花了百金买下了它。让工匠用毒水淬短剑,先用人试验,只要划破流下一丝儿血,没有不立刻死的。于是便准备行装,送荆轲出发。燕国有位勇士叫秦舞阳,十三岁时就杀了人,别人都不敢正面对着看他。于是就派秦舞阳作副使。荆轲等待一个人,打算一道出发,但那个人住得很远,还没赶到。而荆轲已替那个人准备好了行装。又过了些日子,荆轲还没有出发,太子认为他拖延时间,怀疑他反悔,就再次催请说:“日子不多了,荆卿有动身的打算吗?请允许我派遣秦舞阳先行。”荆轲发怒,斥责太子说:“太子这样派遣是什么意思?只顾去而不顾完成使命回来,那是没出息的小子!况且是拿一把匕首进入难以测度的强暴的秦国。我所以暂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一起去。眼下太子认为我拖延了时间,那就告辞诀别吧!”于是就出发了。

    太子和知道这件事的宾客,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为荆轲送行。到易水岸边,饯行以后,荆轲就要上路入秦了。这时高渐离击着筑,荆轲和着节拍唱歌,发出苍凉凄惋的声调,送行的人都流泪哭泣。荆轲一边向前走一边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又发出慷慨激昂的声调,送行的人们怒目圆睁,头发直竖,把帽子都顶起来了。于是荆轲就上车走了,始终连头也不回。

一到秦国,荆轲带着价值千金的礼物,厚赠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蒙嘉替荆轲先在秦王面前汇报:“燕王确实因大王的威严震慑得心惊胆颤,不敢出动军队抗拒大王的将士,情愿全国上下做秦国的臣子,比照其他诸侯国排列其中,像郡县一样地纳贡应差,以便能够奉守先王的宗庙。因为惊恐畏惧不敢亲自前来陈述,特地砍下樊於期的首级并献上燕国督亢地区的地图,装匣密封。燕王还在朝廷上举行了拜送仪式,派出使臣把这种情况禀明大王,敬请大王指示。”秦王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就穿上了礼服,安排了外交上极为隆重的九宾仪式,在咸阳宫召见燕国的使者。荆轲捧着樊於期的首级,秦舞阳捧着地图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进。走到殿前台阶下,秦舞阳脸色突变,害怕得发抖,大臣们都感到奇怪。荆轲回头朝秦舞阳笑笑,才上前谢罪说:“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的粗野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心惊胆颤。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对荆轲说:“递上舞阳拿的地图。”荆轲取过地图献上,秦王展开地图,图卷展到尽头,匕首露出来。荆轲趁机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没有刺到身上,秦王大惊,自己抽身跳起,衣袖挣断。秦王慌忙抽剑,剑很长,只是抓住剑鞘。一时惊慌急迫,剑又套得很紧,所以不能立刻拔出。荆轲追赶秦王,秦王绕柱奔跑。大臣们吓得发呆,突然发生意外事变,大家都失去常态。而秦国的法律规定,殿上侍从大臣不允许携带任何兵器,各位侍卫武官也只能拿着武器都依序守卫在殿外,没有君王的命令,不准进殿。正当危急时刻,来不及传唤下边的侍卫官兵,因此荆轲才能够追赶上秦王。仓促之间,惊慌急迫,没有用来攻击荆轲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荆轲搏击。这时,侍从医官夏无且,用他所捧的药袋投击荆轲。正当秦王围着柱子跑,仓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侍从们喊道:“大王,把剑推到背后!”秦王把剑推到背后,才拔出宝剑攻击荆轲,砍断他的左腿。荆轲残废,就举起他的匕首直接投刺秦王,没有击中,却击中了铜柱。秦王接连攻击荆轲,荆轲被刺伤八处。荆轲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张开两腿像簸箕一样坐在地上骂道:“大事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订立归还诸侯们土地的契约回报太子。”

    这时侍卫们冲上前来杀死荆轲,而秦王也不愉快了好一会儿。过后评论功过,赏赐群臣,并处置失职有罪的人。赐给夏无且黄金二百镒,说:“无且爱我,才用药袋投击荆轲啊。”

于是,秦王大发雷霆,增派军队前往赵国。命令王翦的军队去攻打燕国,十月攻克了燕都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率领着全部精锐部队向东退守辽东。秦将李信紧紧地追击燕王,代王嘉就写信给燕王喜说:“秦军之所以追击燕军特别急迫,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现在您如果杀掉太子丹,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一定会得到秦王宽恕,而社稷或许也侥幸不至于灭亡。”此后,李信率军追赶太子丹,太子丹隐藏在衍水河中,燕王就派使者杀了太子丹,准备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秦王又进军攻打燕国。此后五年,秦国终于灭掉了燕国,俘虏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王吞并了天下,建立了皇帝的尊号。于是通缉太子丹和荆轲的门客,门客们都潜逃了。高渐离更名改姓,给人家当酒保,隐藏在宋子这个地方做工。时间长了,觉得做工很劳累,听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便走来走去舍不得离开。常常张口就说:“他这里击得好,这里击得不好。”侍候的人把高渐离的话告诉主人,说:“那个佣工懂得音乐,私下说是道非的。”那家主人便叫高渐离到堂前击筑,满座宾客都说他击得好,赏给他酒喝。高渐离想到长久以来他隐姓埋名,担惊受怕地躲藏下去没有尽头,便退下堂来,把自己的筑和衣裳从行装匣子里拿出来,改装整容来到堂前。满座宾客大吃一惊,离开座位用平等的礼节接待他,把他尊为上宾。请他击筑唱歌,宾客们听了,没有不被感动得流着泪而离去的。宋子城里的人轮流请他去做客,这消息被秦始皇听到。秦始皇召令进见。人们有认识他的人,就说:“这是高渐离。”秦始皇怜惜他擅长击筑,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于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击筑,没有一次不说他好。他渐渐地更加接近秦始皇。高渐离便把铅放进筑中,再进宫击筑靠近时,举筑撞击秦始皇,却没有击中。于是秦始皇就杀了高渐离,从此终身不敢再接近从前东方六国的人了。

鲁句践听到荆轲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说:“唉!太可惜啦,他不讲究刺剑的技术啊,我太不了解这个人了!过去我呵斥他,他就以为我不是同道人了。”

    太史公说:世上的人们谈论荆轲,当说到太子丹的命运时,说什么“天上像下雨一样落下粮食来,马头长出角来”的话,这太过分了。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这都不是事实。当初,公孙季功、董生和夏无且交往,都知道这件事的经过,他们告诉我的就是这样。从曹沫到荆轲五个人,他们的侠义之举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他们的志向意图都很清楚明朗,都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名声流传到后代,这难道是平白得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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