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小记

本号有段时间未更新了,实是笔者懒惰,也因为沉浸在读书和悬肘小字练习中。笔者看了些宋朝诗话等杂书,感到有所获益;写字也感到稍有进步,读帖、读书的心得稍后再奉上。

  以下是这几天抄写的宋代叶梦得《石林诗话》的一段,纸高三十厘米,悬肘抄录。并附原文,请诸位指正。

以下是笔者读诗时的拙见,也请方家斧正。

 

 

 

最近一张“手术室里全是钱”的照片火了,那横幅一拉,近乎魔界的口号令人咋舌。网络一时群情汹涌,有的视频提到医生悬壶济世,在古代会挂一副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不惜架上药生尘

 这副对子意思表达得很清晰,可是用普通话念起来也觉得别扭。

对联挂出来要经得住人家品读,所以古人总是用律句来写,很少会用古体。我们看到的大部分佳联,很多取自某首律诗的联句,或是好诗的集句。据说文天祥偏爱杜子美,用杜诗写的集句诗就不下二百首。这得精专到何种地步?古人读书的功夫可不是泛泛而谈。

在一个特定环境里,挂上一联好诗,再衬以上佳的书法,好像锦上添花,别有宕开一笔的妙处。


 可是上面这副对子起伏略少,上下联对应也显得松散。简单说,如果符合律句“逢双必反”就显跌宕;两句相对就有呼应;如果遣词再精致些、逻辑严密,自然可称工整。

 网络上搜索句中的字,可以找到几个结果,但答案也并非圆满:有人说清代有一位大夫,是他原创了这副对子,本来是:只要世上人莫病,不愁架上药生尘;或有别的大夫写:但祈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上面对子里的“惜”在诗韵里是入声字,这里要平声才能配合上“架上药生尘”,而如此杰思,说“何愁”最有深意;

上句如要对应就这样写:但愿世间人却病,既合格律,“却”比“无”对应下联的“生”也更严谨。“无”无疑对“有”最严,“却病”对“生尘”更工整。

人们说“却病延年”,这里“却病”是动宾结构的词,以对应下联的“生尘”。而“莫病”是不要生病,不是动宾。


 所以当时那副悲悯激越的对联,严格说应该是:但愿世间人却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笔者曾撰文《读诗讨巧法》,说明利用格律诗的一些基本规律,可以判断诗句里字的读法,注意平仄两读和拗句相救,把读音稍作调整或可得到近似于中古音的风雅意兴。此外结合格律的要求,可以更准确理解诗人的本意。


比如晚唐罗隐的《蜂》里,第二句“无限风光尽被”的“占”字,因为在韵脚,所以一定念平声,这才和诗末的“甜”字同韵(《盐》韵)。“占”在这里取“占卜”的意思,引申为命中注定,而不是指“风光被占据”。

不然末句“为谁辛苦为谁”就只是歌颂被人占了便宜还要辛苦付出,而不是看到下层百姓无法飞越固化的阶层,诗人有哀悯的一叹。

了解诗的格律要求,就会比较注意字的读音。


1、黄庭坚有《戏赠米元章二首》,第二首是:

我有元晖古印章,印刓不忍与诸郎。

虎儿笔力能扛鼎,教字元晖继章。


尾联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本文中的括号内平仄表示平仄均可。

“阿”字在平水韵中归于《歌》韵,有山陵、大的山丘,也有逢迎的意思,含义和现在一样。可是平声的“阿”放在这里又不合律,这说不通。类似的诗句还有不少:


2、却向青溪不相见,迴船应载戎游。(杜甫绝句《答杨梓州》尾联)

 “(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


3、借问戎父,知为童子郎。(王维律诗《送李员外贤郎》颔联)

  “(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


4、朝回两袖天香满,头上银幡笑咸。(苏轼绝句《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致斋三首》之二,尾联)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

“阿戎”一般指晋代王戎,后来代称堂弟;“阿咸”指三国阮咸,后借指侄儿。以上“阿”字入诗,除了王维的这个“阿”未必为仄(出句“一三不论”),其它三处都是必仄的。


现在的“阿谁”很常用,通常是在口头语当中。可是古代分明也有,在诗里是明确念成“上去入”的,读音的依据究竟在哪里?


笔者在《集韵》里找到上声《哿(音葛)》韵的“阿”(见下图),但从《诗经》的例句“猗傩其枝”看它指“婀娜”的“婀”,意思还合不上。

《切韵》、《唐韵》不全,清代《佩文韵府》也没有《歌》韵以外“阿”的记录,它连《哿》韵也不含“阿”。

于是笔者又在网上找到一些线索,再查到明代《古今韵会举要小补》和清《字汇补》的原书。前者只是把一些字归在仄声(入声)的《屋》韵(如下图),指《屋》韵这个“阿”与《歌》韵同,即同一个字;


  而后者《字汇补》(见下图)则有一条说明:“又乙育切音屋”,并举古诗《十五从军行》中的“家中有阿谁”为例,这是最契合上面诗句中“阿”原意的。

这就说明在清代学者眼中,“阿”字被历代韵书省略的念法,是明确读这个仄音的,它也是以往诗人用它入诗的读音依据。《屋》是入声字,无论中古音如何发声,在现代语境下,它应相当于我们日常念阿贵、阿成的样子。


如今南方沿海方言多把这里的“阿”念成入声,笔者还曾就上文这首“继阿章”请朋友帮问黄庭坚家乡话的读音,江西方言也保留不少古音,这里的“阿”读成近似上声,并非平声。

笔者老家在温州,温州话读“一、六、七、八、十、百”这些入声字,都很像一般说的上声。因此江西话的“上声阿”实际是入声也不能排除可能。

笔者讲的“上声变入声”可能是错觉,因为还要考虑上古音、中古音的变化,那就更复杂了,这里只是说念“阿谁”的“阿”,读法虽多,但终趋于入声。

我们读古诗遇到指代人的“阿”时,可以按照最接近入声的普通话第四声,这样符合格律美,也最接近原诗的韵律。


至此,我们就可以根据古诗上下文选择“阿”的读音:


山阿、婀娜、阿谀的阿(e一声);或者阿章、阿戎、阿咸的阿(a四声)。




  有时读到格律诗,但有一个字出律,这在古代已经有书做了总结,基本归于方言入韵,并且看起来这种情况还蔚为壮观。

  可是现在再遇到新的类似情况,虽不能轻易下判断,但也不妨先做假设。

1、比如鲁迅的诗《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闇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尾联的“以”字出律,这里应该是平声才对,而“以”只有上声的念法。虽然也可以讲不“以辞害意”,且用“以”字遣词最直率,可总是感觉奇怪。

毕竟他的《集外集拾遗》里就是用“以”,况且还有鲁迅自书诗作,所以对这个字不应存疑。只是有没有可能这个字也属于方言入韵。


这是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写就,时年二十三四,正值意气风发的状态,诗句格律严谨、词用奇险,那么追求独开生面也在情理之中。

察绍兴方言“以”的读音声调是“334”,不像普通话的“35”这样陡峭,所以这里的“以”读作平声似亦无不可,既合律又不失赤诚,俨然看见年轻诗人孔武激昂的样子。



  2、杭州的虎跑泉入诗很多,清代帝王就写过不少,文人雅士也时有留题。


  灵泉涌地寒侵骨,胜迹名高著虎跑。(清玄烨《虎跑泉》首联)


  虎跑泉上虎跑寺,法喜烟容卒未收。(清弘历《雨中至虎跑寺二首》尾联)(出句“一三五不论”)


  欲洗北来尘土足,扁舟直到虎跑泉。(明吴宽《员政住杭州虎跑寺》尾联)


  “跑”在《广韵》中归于平声的《肴》韵和入声的《觉》韵。

平声的“跑”在古汉语中指兽以足刨地,仄声则指“蹴”,指“踢”和“踏”,所以结合虎跑泉的含义,“跑”应是平声字。现在普通话把虎跑的“跑”念成第二声,古诗的跃动和格律的典雅顿时有如冷香飞起。


  但也有一个特例,明代王世贞有一首“出律”的虎跑诗。


  虎跑闲居二十年,可曾双虎到兹泉。

  山神纵有皈依念,其那山僧入四禅。


  “其那”同“其奈”,意为“怎奈”。


  当然,要说这首不是格律诗也行,但只要稍作改动就没有问题了,王弇州先生是明代学界领袖,留着这么个小别扭又是何必?


  从这首诗第二句“可曾”的“曾”看,由于“对句(二四六平仄)相反”,因此首句的“跑”肯定应读仄声。


  笔者判断这里还是归因于方言入韵。因为作者赠诗,是在平常语境里寻找意趣,首句要表达在虎跑这里度过萧散的二十年,这是诗作自然儒雅的基础——平凡里异军突起才算好的诗思。

  而首句收在“二十年(仄仄平)”,那么全句就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即第三、四个字必须为“平平”(用“仄平”则犯孤平),这里就不能用“仄平”的“虎跑”,所以干脆说成“虎跑闲居二十年”,念的时候把“跑”念成上声更合律、优雅。

毕竟平水韵的蓝本是《切韵》,那是隋代的中原口音,到了宋代编纂同一语音系统的《广韵》、《集韵》时,读书音已经和日常生活语音有出入。明代在蒙元之后,语音更经历了较大变化,此时的方言里,“跑”的声调可能已经慢慢接近现代了。



  文士用读书音作诗,本身和日常生活已有差距,而刚好遇到读书音绕不过去,现实中又恰恰好用时,就索性借韵成诗。


  所以笔者认为王世贞这句“虎跑闲居二十年”,和鲁迅的“我以我血荐轩辕”都是“方言入韵”,要用不同于普通诗韵的声调来演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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