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无渡河

       数日前,堂哥告别人世的消息传到耳畔,使我心久久不能平静。在殡仪馆见到堂哥灰白色的脸刹那,我既伤心又恐惧。我想,一个男人在他的家庭义务还未完全履行前就已仓促离世,必定带着遗憾与不舍。

       堂哥的死亡让我思虑重重,让我想起了壮年离世的大伯。叶落归根,印象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浩浩荡荡的卡车车队从几百公里外的省城钢铁厂区把大伯的遗体运回家,众人折腾了几天几夜,哭声号嚎不断,那是我第一次感触到死亡之悲伤。大伯是省城钢铁厂一个名声不错的工人,在那个年代是我们村的骄傲。他没有接受什么教育,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能举家离开闭塞的农村,迁居省城,安排堂哥在省城的学校读书,老家又盖起村里最早的平房,一度羡煞村里人。大伯死于癌症,患病期间一直瞒着家人,放弃治疗,坚持工作,直至病情完全恶化。我常常思考大伯何以在未接受什么教育又无任何家庭关系的条件下,在九十年代能谋得当时令人羡慕的大型国有企业的工作,并扎根省城?又为何在根基渐稳,英年韶华放弃一线生机,愚昧地选择苦熬?在我拼命读书求学省城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大伯深知农民的疾苦,不想手牵黄牛、肩扛锄头地度过一生,更不愿子孙后代拾掇旦逢天灾便难以维持生计的土地。所以,他很努力地打拼,一生极至节俭。当命运之神要夺其性命之时,我想他也曾几度挣扎,一想到疾病治疗要花费的巨资,无奈下等待死亡。我们常说父爱是伟大的,可我们很少去真正理解父爱的伟大,因为父亲常以一种不历世事、不经磨难便不可理解的方式诠释着父爱,或许直到他已告别人世,你才能真正懂得。

       我曾打心眼里有点鄙视堂哥,在我看来,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就能离开农村,生活在充满机会的大城市,享受城里人的教育。在物质条件、教育条件远胜于农村人的情况下,为什么没见他有所成就?前年在大爷爷的葬礼期间,堂哥和我彻夜长谈。那晚,他谈及他在大好的年华里任性,没有好好读书、没学历、没技术、没关系又没有父亲的帮扶,在钢城瞎折腾来去几年一事无成,最后在二十六岁时,逼不得已从军,退伍后靠从军经历在钢铁厂才立足脚;谈及大爷爷的不负责任、偏心、懒惰,进而引起大奶奶的自杀,以及他三十多年来对大爷爷的憎恨;谈及他余生的愿望—抚养幼女成人,让老人安度晚年。我当时并无多大触动,只感觉他的人生或有些坎坷,却无些峥嵘岁月挥斥方遒之气。后来不久,他把钢城远郊的五十平米老房子变卖,加上靠着钢铁厂微薄的工资收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财富,在钢城中心城区新购置一套八十多平米房子,我当时心头有些吃惊。而今,我求学已耗费家里巨资,在大好青春年华多番折腾前途仍一片渺茫,逢堂哥不惑之年殒命,不禁感叹人生之艰辛,在庆幸家里虽历经艰辛却未支离破碎之余,细细回想他的人生,不禁对他产生丝丝敬意。他的一生看似平风无浪,每一步挣扎也那么不起眼,但他一直在默默地负重前行,不违法不背德,知足地活着。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初读此文,正值青春年少、志大才疏、血气方刚,曾一度嘲笑“公”之愚昧、固执、不识时务。而今,韶华点点流逝。重读《公无渡河》,深感岁月似流水,在裹挟着孤傲偏执的“顽石”前进之时,会毫不留情地冲刷掉他们的棱棱角角,让他们经历磨洗之痛后,学会紧贴着大地温顺地前行。凝神深思,心竟隐隐作痛、不禁悲伤,震撼于“公”之执着、疯狂。

       坐在返程的面包车后座车窗旁,我静望着窗外,嘴不自觉地啃着手指头,脚忍不住抖动,心头胡七乱八地想,思绪一度被父母坚持送我们四读大学的困苦所充斥、被自己这么多年坚持知识改变命运奋斗的艰辛所填塞。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荆楚大地某个山城的农村,母亲东躲西藏,在不到五年内接连生下四个女儿,在第六个年头才生下我这儿。为了送我们读书,父亲十几年几乎天天出工地,不论风雨。即便如此,田里地里山里却也从没落下,地里作物换了一茬又一茬、山里树种了一拨又一拨、稻田里的水稻几乎年年收成也不错。在那几乎所有青壮年普遍骑125、150排量的大型摩托车上下班的时候,父亲不顾别人眼光,选择用价格低廉俗称“老人车”的嘉陵50代步好几年,直到它几近报废只能论斤卖钱。年少无知,经常不懂父亲的严厉,不理解他的满面愁容,恨他逢我放假带我上工地干活,直到后来看到他几次在大过节的时候带我去雇主家讨要工钱,多逢缺德之人,最后只得悻悻而归的时候,心里不禁阵阵酸疼。

       母亲每天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空闲时母亲或是摆弄缝纫机替别人缝缝补补赚赚点钱;或是到地里拾掇,把作物想方设法变卖;亦或是从大山里把柴火成捆成捆地往家里挑,堆满整个大柴房...... 在大夏天,母亲带着我们给别人家割禾苗;在采茶季每隔半月带我们上山采茶;每周末带着我们把鸡园子的表层土一点点铲出来,然后一簸箕一簸箕地运到地里和着灶里的灰给农作物当肥料。

       人生或有很多选择,每种选择背后的责任之重量或有大小,却从未有质的差别。父母始终坚持送我们读书走出大山,生活的无奈也曾让他们不得不委屈求全。在义务教育还未免除学杂费,家里又不得不建小平楼居住的那几年,父母凑不齐我们四的学费,只得用好酒好菜宴请学校老师,我躲在楼顶看着父母对着老师们点头又哈腰。在上半年装修淡季,为谋活干,父母不得不把家里舍不得吃的好鱼好肉送给包工头。最后在县里装修行业竞争已白热化,不得不远赴邻省谋活,租住着几十平米的农村屋后小院。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言犹在耳,与其说“公竟渡河”是一种疯狂、执着,倒不如说是深知人世间无奈过后的坦然,一种勇担责任不惧艰辛、不畏生死的从容。

       贫穷本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自卑,可恨上天偏偏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在我脸上又无情地抹了一道疤,所谓长大成人不过是与自卑困斗的过程。小时候不敢照镜子,怕人言及那道疤,曾在伙伴嘲笑的时候,突然怒起用石头砸了他侧脸,最后导致了邻里纠纷。造化弄人,上天好生,十几年的伤疤竟点点消退。自卑曾让我三年不敢和心有好感的姑娘主动说一句话,只好把成绩当成唯一的自信。在她即将离开乡村迁往县城的时候,只敢在期末考毕远望她离去的背影、在来回学校的路上远眺她家的老宅、在隽水河边妄想,进而导致学习低迷半学期,毫无意外地落败一中奥赛班选拔考试,差点迷失方向。在中考偶遇时竟只能静静地远望,在高考后某个宴席上偶然重逢,不知如何言语以至极度尴尬,只好匆匆离去。自卑让我在初一那年偶然接受县检察院领导的贫困资助时内心竟一度想拒绝;不敢公开使用检察院领导送的英语字典,最后只好用胶水把有领导签字盖章的那页粘起来使用。自卑让我初入高中看到身边尽是城里人时,因怕人嘲笑,高一上学期每每吃午饭只敢在众人都快散去时,同一个更贫穷的同学吃两元八角的纯素套餐草草了事。在我当时看来,贫穷是一种耻辱,被资助是一种丢人现眼的事,被众人投之以可怜的眼光更是一种侮辱。

        对于一个极度倔强又不甘命运摆弄的人而言,由客观条件引致的自卑往往会让人产生极度的偏激,众人会对这种偏激口诛笔伐,可是正是这种令人唾弃的偏激锤炼了他势必战胜自卑的勇气、造就了他顽强的意志、支撑着他奋斗的灵魂。

        高中学数学极其吃力,曾接连一个半学期都不及格,题目稍加变通,稍进行知识综合拿捏起来就吃力。高二那年某天,体弱多病又好死撑的我,在一次上课终于撑不下的时候请了假回宿舍休息,班主任数学老师来宿舍看望我,看到我有气无力地模样坚持让我叫家长带出去治病,我坚持“说小病,习惯了就没事”,死不答应。后来老师随口来了句:”人不怎么聪明,还弱不禁风,以后混社会也难”。我知道老师是好意,我清楚地记得他当着全班的面说我同桌带个1800度的眼镜,即便读了大学走出社会也是个弱势群体。但他的好意就是极度刺激了我,我几乎要当着老师的面流下不争气的眼泪。我很敬重他,在他走后我陷入深度的绝望。身体向来如此,吃喝我一直很节俭,生怕乱花家里一分钱;至于学习,我更是一有闲暇若不学习稍有感触就会良心不安。那天下午直到晚上,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些比我付出的努力少之又少的人为何总比我成绩好,眼泪不停地流,滴滴流着我的伤痛与不甘。在经过无数次苦痛挣扎过后,我第一次心里接受自己并非那么聪明这个事实,也告诉自己,弥补短板只有加倍努力。后来,同样数学学习吃力又同样刻苦努力的室友选择了放弃,我仍毫不犹豫地坚持。高考数学不出意料地没有获得很理想的成绩,但至少没拉后腿,最终算是如愿以偿地险过重点线。

        人在极度绝望时所迸发的力量是靡坚不催的,它让你正视恐惧,让你明白恐惧折磨也不过如此,让你傲视苦痛,重塑自信。

        大学毕业后,每逢迷茫落魄就会不自觉地研读阳明心学,每每品读,总会被“知行合一”的学问深深打动。知即行,行即知,知道了就一定会做到,之所以没有做到,是不曾真正知道。掩卷沉思,心头一动,“公竟渡河”何尝不是一种“致良知”。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公”在平凡的人生轨道里,以他们独特的方式在感伤里和着窃喜、在苦痛里掺杂着知足默然前行。

       “千圣皆过影,良知是吾师”,也许我们很平凡,不懂言传良知、揣摩不透圣人又是何人,可在我们坦然“渡河”的刹那,我们已然“致良知”,已在成圣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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