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旧院的桑树

                童年旧院的桑树

我说过我想写树,写和树有关的事。在我记忆的底片上,树比人清晰,就像云比风会唱歌。

比如,旧院和旧院的老桑树。

  一个败落的院子,桑树有四五棵,枝繁叶茂的。房子很高大、排场,只是男主人早早去世了,孩子在外地,除了过年过节,平常极少回家。剩下一个老太太,守候着他男人的家业。一天一天数日子,一不小心竟也数了几十来年,沧海桑田,成了过眼云烟。

  就在某一个早晨,木头门后边的锅台上,那口大锅里,刚刚熬好的玉米面粥还腾着香气,本来就不亮堂的堂屋,弥漫着的还有棒子秸秆上抖起的灰尘,也弥漫着烟囱多年不修倒冒的呛人的柴火烟味。她不能直起腰,否则什么也看不见。其实根本用不着看,她已经从供奉门神的龛旁边,一个黑糊糊的木架子上,熟练地摸出一个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粗瓷大碗,盛了满满一碗粥,凉在锅台边的风箱上。这时,被呛得眼泪鼻涕就要流出来的她赶紧冲出了堂屋。台阶上铝盆里的水还在,慢慢浸下手去,水在晃,手上的青筋在摇,犹如额上已经刻下的皱纹,再不能平复。她叹一口气,抬起湿漉漉的手,很响的擤了一下鼻涕,发狠地把被水稀释的黏糊糊的东西甩下去。又从上往下抹了一把脸,抹向耳朵后,把几根支棱着的白发压了下去。

她总是等待着点什么。

这时候,右边的墙后山,倒了的墙头外,有一个、两个,突然又冒出两个,小小的、黑黑的一圈,肯定是猫着腰的几个小东西。她眼亮了,手擦干,又用半湿半干的毛巾掸掸身上的土:桑葚都快被花喜鹊叼光了,这群小牲口,才来!来不及把水泼在院子里,也顾不上屋子里呛人的烟,她以极快的速度钻进屋子里,把门带上了。

就在她很快地爬到炕上,从窗户纸的破缝里向外望的时候,这群小东西已经转移成功,一个个猫着腰,像黄鼠狼一样的机警、灵活,从墙头外小步流星地缩到鸡窝后,只探出一个个小脑袋煞有介事的四处张望。这让她有点担心,要知道鸡窝里的破冠子老母鸡每天晌午都需要安静,才安安心心的产下一个蛋。刚要破口大骂,几个小东西松鼠一样噌噌噌地窜上了桑树,骑在了大树杈上。于是她的心放回到肚子里。

孩子各自找准自己的位置,踏踏实实稳稳当当地骑在老桑树的树干上,嘻嘻地窃笑着,惬意地甩着露脚趾头的旧布鞋,摘着手边紫色的桑葚,或是塞进嘴里,或是挤一下满手的黑紫,拍在对面叫狗子或建设的脸上。就这样,笑着闹着,脸上,嘴角上,连后脖颈子上都是一块一片的黑紫。喝完一碗粥的功夫,窃笑已变为欢呼声,蹑手蹑脚已变成放肆地打闹。不知道哪家的黑白花狗从墙头上跳过来,摇着卷卷的尾巴在树下撒着欢儿,时不时窜上矮矮的鸡窝,俯下头对着里面的老母鸡汪汪两声。

老太婆知道这时是无法收拾了,那索性就不收拾,至多,今天老母鸡吓得不敢生蛋,那就明天晌午,反正明天多得是;至多,臭孩子摇晃下不少的叶子和桑葚,那就等他们走后,安安心心地扫一遍,倒进猪圈里,反正得沤肥;至多,臭孩子们把满脸满身的黑紫带回家,挨一顿臭骂,反正,大部分是吃到肚子里了,甜了也美了。

她坐在炕沿上,脸上的皱纹象一朵菊花舒展开来。拽过针线笸箩,拿起纳了一半的鞋底相了一相,前半个脚掌纳完了,又细又密,每天雷打不动,就纳两行,给谁穿不重要。她拿起锥子,戴好顶针,先在底子的背面比划了两道,开始扎眼了,她手里有准儿,闭着眼也能保证每一个和上面一行的错开。不一会功夫,两行扎完了,放下锥子,鞋底子对着窗户,眯缝着眼欣赏自己的艺术品,挺好的,上午的太阳光从一个个小眼传过来,落在她脸上,就像一个个暖暖的小太阳。该进行下面的工序了:把鞋底上缠了几圈的粗线捯开,插着的针拔下来,涩了,在额头顶的头发上蹭几蹭,油亮亮的了。对着阳光看准,穿过去,穿一针,狠劲一拔,刺啦——刺啦刺啦——好长的线!线到头了,使劲地勒一勒,好了,一针完成。又对一对光,正对着的下面一针看好,穿针,拔针,刺啦——刺啦刺啦——很享受。

两行纳完了,臭孩子们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这可不行,勤快的人家这时候早下地了,土豆、山药该种了,麦子地里也该点花生了,这些孩子能当半个大人呢。

她小心地伸展开压麻的腿,揉一揉不听使唤的膝盖,慢慢地扭扭腰,用腰的力量带动腿,撅起屁股,轻轻地转了个角度,把脚探到炕沿下去,像触角一样摸索着鞋的位置。

趿拉着鞋,用手撑着不能直起来的腰,另外一只手从门旮旯里摸索出一根半截的棒子桔,在自己腿上敲打了两下,力度掌握好了,她清清嗓子,拽开门:谁家的小兔崽子,糟蹋我的东西,都给我滚!突然从天而降的叫骂和怒气冲冲的拽门声让一切停止了——声响和正在进行的动作。小花狗的尾巴也在突如其来的声音中停止了晃动,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破冠子老母鸡倒是了解自己的主人,偏着头咕咕地哼了两声,算是打破了寂静。猴子似的蹭下来,却又不忘从树上再捋下两颗桑葚。一张张脸上,一道白一道红的印子,还有斑斑点点的紫黑。如挂了花的小俘虏般低着头斜着眼睛,战战兢兢而又心满意足地走过老太太面前,偏着头躲着那根本不会打到身上的棍子。刚刚转过墙头,笑声像雨点劈劈啪啪的溅落下来。

老太婆也笑了,药了摇头,是心疼自己的桑树,还是心疼自己的老母鸡没有生出来的蛋?谁知道,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呢。

孩子拥有笑声最多,他们从来不去管生活怎样,不理会父母脸上的愁容,不嫌弃露大脚豆的鞋子和姐姐穿过的打补丁的花褂子,更不想理解桑树底下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婆的心思,又有谁理解得了呢?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每年春夏,几颗桑葚给多少孩子带来无尽欢喜,有多少孩子曾经骑在这歪脖树上,胆战心惊而又故作骄傲的伸手够着那嫩黄的还冒着绒毛的桑叶?够着够着,笑了;够着了黄绿的紫红的果子,笑着笑着,童年走了——

人自然老去了。这几棵桑树,也很自然的老了,当年偷桑葚的孩子早已结婚生子。他们的孩子被玩具包围着,被幸福缠绕着,那平淡的老桑树没有丝毫的诱惑力。只是在风轻轻走过的时候,它们也轻轻地自言自语,诉说着似有似无的故事——

每个人心里也许都有那么一个旧院,回忆起来,温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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