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做好送情郎

电影《马路天使》剧照

电影《马路天使》有两首插曲,一首是《天涯歌女》,还有一首是《四季歌》。这两首歌的创作都是同三个人,作词田汉,作曲贺绿汀,原唱周旋,作于1937年。

前些年,可能是因为《色戒》的原因,《天涯歌女》又被很多人记起来了。那一阵子听了不少,我也多听了几遍,不像很多人的回忆,家里有长辈喜欢,小时候会听到他们唱。我家的长辈从来没有人唱过,也许后来在什么地方听过,但远远够不上熟稔。当年在电影中听到的时候,却生起了极深刻的感情。

这感情不是审美的熨帖,不是温柔顺着后脑细密地爬上来的感觉,而是一种惊悚的麻颤,就像理发店电吹风的热浪不小心从领口里扫到脊梁,一把热刀子切开你那样厉害。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汤唯的声音了(或许也不是她的?我没有考证过,也不觉得有必要),她开口时,这首歌分明地锋利了,声音里充盈着王佳芝胆怯而丰盛的情欲,却满带着杀气,这杀气那么童真,浑不知自己的危险,鼓动着人舍命。像一个太可爱的孩子玩的危险恶作剧,让人想遂了她的愿。


电影《色 戒》剧照

她太自信了,这种自信是肉体的肥沃气质。她咬着嘴唇,周身都是小心,可是她乍熟肉体的肥沃,却透着敲骨吸髓的自信。那是一种气味,哪怕是最胆怯的植物,也掩不住它自己的气味。易先生未必看不穿她,但是这种自信的气味太好闻了。

在这样的电影中出现这首歌,有一种奇妙的鬼气。

王佳芝懂这首歌,她看得到自己的结局。易先生也看得到,易先生不但看得到王佳芝的死,还看得到自己的死。不过令他落泪的,可能倒是“人生谁不惜青春”。他的上司汪精卫曾经写过名句:“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但而今坐在日本人的榻上,柔媚的刺客唱着歌,儿女家国,无非如此。

回过头听周旋的版本,终于长舒一口气,懵懂清亮,像个孩子,失真又天真。从前唱片的音效像个美妙的幻觉,好像以前就是这样的,从前的人们都用这样的嗓子唱歌。就像黑白照片的错觉,看多以为过去就是黑白的,天也是黑白的,人也是黑白的。那天看到一张二战时的飞行员在舷窗内的彩色照片,突然醒悟那时的天也是蓝的,却左看右看,尤有未信。因为这张彩色照片,太像一个幻觉了。

相比《天涯歌女》,《四季歌》更像一个孩子从乡下带来的歌,《天涯歌女》里的那个小歌女已经进了城,寻了一份工,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站着,拿着人家给的稿子,唱着。只不过这首歌不是她的歌,她的声音里带着听不懂,带着喜悦。她真正的歌是《四季歌》。

田汉在《天涯歌女》中是个鲜明的词作者,但在《四季歌》当中,我看不到词作者,我只看得到那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看得到她唱的一切,她也能听得懂,她也能伤心了。

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

怎及青纱起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

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这是她的前生和童年,也是一个孩子的爱情,而不是《天涯歌女》中那个唱着别人递给她的歌,懵懂喜悦的小歌女。

在这首歌写成的三年前,1934年,田汉写了一首长诗,后来这首长诗的最后一节被选出来,成为电影《风云儿女》主题曲的歌词,根据歌词,聂耳在日本完成了谱曲工作,这首主题曲叫做《义勇军进行曲》。

现在义勇军进行曲的词和曲已经互为血肉,每一个在共和国成长起来的人,恐怕都不能不带着旋律朗诵这首歌的歌词。歌词是特殊的文本,歌词的空间从来都不是完全的文本空间,附在上面的旋律就是一种规定性的情绪,“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这首原本的长诗,被聂耳的旋律绑缚着,激昂着,像是只有在战壕才能发出的声音,像是视死如归的人,用最后的笔和最后的纸,写出来的诗。

但这首诗,也有别的可能,这种可能蕴含在《天涯歌女》和《四季歌》中,家国和儿女,分得开吗?天涯海角觅知音,泪呀泪沾襟,只是因为相思吗?

《义勇军进行曲》不是慷慨激越的凯歌,它是赴死的字,是赴死的歌。赴死的是有爷娘的儿郎,是有家乡的男子,是剧烈的安静中,想起小妹妹的战士。

如果抛开旋律,只是将这样的句子平静地读出来,“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是哀转的,对死亡的安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们未必真的了解,领袖们慷慨激昂,他们各怀畏惧,但他们决意去死。“视死忽如归”是诗人精彩的总结,好像有着极高尚的精神,死亡就是温暖的。

这是大时代中的血色浪漫。流离中的小儿女,只识泪沾襟的小儿女,寒衣做好送情郎。

汉民族没有史诗,汉民族只有《诗经》,《诗经》里没有《伊利亚特》中的故事和叙述,《诗经》中多的是春夏秋冬,是“春季到来绿满窗,夏季到来柳丝长,秋季到来荷花香,冬季到来雪茫茫”;多的是小儿女,是“小妹妹唱歌郎奏琴”。然而古来这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纷纷“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成长城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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