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事

你的事

在自己身体里长了一百五十天的孩子离开了。

她觉得胸口闷,空气中水汽还没挥散。蝉鸣叫阵阵单调,云正聚集起来。

三天前从手术台上出来的刹那,她的心已经碎了,第一次堕胎,随着那团肉的消失,她怀疑自己会醒不过来了。

身体疼,腿都是弯的,躺着仍不住地疼。

窗口的光暗下来。

三天前,要么是离婚协议书,要么是人流手术。两边都是婆婆指的路,她没有第三条路选择。两条路都是要出去,自己走出去或者孩子被带走,仿佛是虚假的电视剧情节,可她痛恨,又无法挣脱。

孩子在她肚子里五个月了,能听到清晰的心跳声。还没见到这世界,就被夺走了。

半个月前,婆婆带着她,去了一个小诊所。

进去看到写着“诊断有结果,妙手存仁心”的牌子,更显得昏暗简陋,小眼医生收了钱。屏幕里黑乎乎的影子,边缘闪动的雪花,小眼看了看:“是个女孩。”婆婆凑近了,瞅来瞅去。吐出一口气。

婆婆开动马力天天催促:你这个不中用的肚子,不是儿子,一定要留掉!不去堕胎,不生儿子,你们别想幸福。

是个男孩。

血水淋漓地包裹着,那么小,眼睛嘴巴闭着。她的孩子就这样被夺走了。

和婆婆是没话可说了,这个女人认定的事情就要做到。

她没事的时候就看树,树的阴影,让她安静。村里结果子的树,剪枝、打药、浇水,防着鸟来偷吃,家家都有枣树。她想自己还不如老家院里的石榴树,每年都会留下蝉蜕趴在枝上。她渴望有人支持。

天啊。他只是说他要搬走。

婆婆跟她懊悔了三天,跑了诊所两趟。医生说不举报不生男娃去堕胎就很仁义了。

婆婆送饭,有次端来她喜欢吃的油炸知了。婆婆在时她没有吃,没有流泪。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她的梦里开始有人和她告别,一个小影子在向她挥手。

三天后,离开医院,没有人接她,她自己回家了。

家里还有十六个月大的女儿。闷热的天气开始了。

昨天下雨了,“爬叉”破土钻出地面,慢慢地爬上树,挣破褐色的壳,展开翅膀,“吱吱吱”地叫出声,老家叫知了为“爬叉、嘟了龟”。一从地下出来,就会被抓走,放进盐水,煎着吃。

空气中还是没有一丝风,温度在升高。几片叶子从绿油油的、并不粗壮的树上飘落下来。

水壶的响声把她吵醒了,她胸口一团雾。梦里看到影子变作许多的蝉,振着翅膀黑压压的越飞越远,蝉鸣声、翅膀嗡嗡嗡不绝。

起来时他正在给孩子冲奶,她倒杯水放下水壶,奶瓶盖子上的奶嘴在桌上摇晃。

床边他的箱子已经打包好了。

这么快收拾完行李啦!你就这么滚了?她问。你说话呀?

他握着瓶子在手中摇晃。

不要脸的!你就这么滚蛋了!她眼睛里的泪水往下流。你他妈X的不敢说话,你看着我!

他瞥一眼她,她的眼睛直直的瞪着他,拿过奶瓶,向孩子走去。

她冲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奶瓶,举了起来。

拿过来还没有凉!他把奶瓶抢过去说。

把你的东西都拿上再滚,她说,所有的。

他放下奶瓶,不说话。转身向里走到箱子旁,拿起上面的包背上,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放到兜里,然后拉起箱子准备要走。

他看着眼前的一片地方,旁边立着的婴儿的照片,当初女儿百天的时候,照片都是她自己去拍的,他不问也不安排,心里一定在嫌弃她花钱无用。

她抱起没醒的孩子,转身,挡在他的前面。

我不要孩子。他说。我只是要给她喂一次奶,你要干啥?

既然都不要了,干嘛让我打胎!你还要脸吗?

你生的不是儿子。你要我怎么要?

你别拿女孩说事,她擦一擦眼说。我生的是儿子!儿子被你妈给打掉了!

听到、说到“儿子”两个字,她的心就像被拳头猛击心里,生命是自己可以掌握的吗?连说不的机会都没给我,抛弃还是承担,这是个问题。

孩子醒了,头一晃,哇——哭了起来。她抱着在肩上晃动。

噢,噢,噢,她抬起孩子的头看看,放回肩膀手轻轻拍拍着孩子。

他向她走过来。

老天爷!你这没爹的!她抱着孩子喊了起来。

我不要这孩子。他说。

你怎么不去死!当初为什么让我生下来!你妈让把儿子打了!你那时候咋不说话了!

她在床前面的空处,站在他身前,要把孩子递给他。风扇的声音。

而他身体前倾,向左侧身,右手拉着箱子。她把婴孩往他怀里推。

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就走了。她心里忽然又涌上痛苦。当初我怎么同意再生的?为什么不拒绝?刚爬出地就被抓走的爬叉,一颗树苗刚发芽,就被切了,种子刚有了魂啊。我是这么喜欢树,怎么就把自己的种子杀掉?终究我是母亲啊。

抱好了,你把她。他说。

你不带走孩子,别想离开!她喊着,脸上冒出了汗。

婴孩的身体扭动,尖叫着。她使劲地向前推着,脚踢床把床头柜上的照片震动倒了下来。

她把他向后逼到墙边,他转过身,用后背顶孩子,想走出来。

别给我,她是你的事。他说。我们说过的。

你的娃你抱走。她说,别想着都交给我,孩子也是你的,这是你的事,要生、要养、要打掉,你别想啥都不管,她说。双手托着孩子。

我没想啥都不管。他说。

孩子哭喊声不停。那孩子哭都没哭过就走了。一团小影子,这是罪。我给他生命,温暖的血和肉,一点点长大,却没办法把他生下来,这个生命是我同意夺走的,孩子我没有办法啊,你能理解吗?生活在身边的人,父亲竟然不为你说句话,母亲……他用一只胳膊肘顶住她的手背,她的另一只手去抓他紧紧拉住箱子的手。

窗外车辆的鸣笛声。屋外的窗户没有一丝风。

她的手心都是汗,感到她的手背被顶肿了,眼角潮湿了。她感到孩子摇晃着正在向下掉。

天呐!她在抱不住的刹那绝望地喊叫起来。

她不要这孩子。她另一只手缩回来去抓孩子,迅速弯下腰去抱摇晃向下掉的孩子。

但他的身体并未向前。他看到孩子正在跌落,他使劲向里靠,腿向前伸,脚抬起。

这对年轻人的僵局进行着,正在此时,一阵油炸蝉的香味飘进来。

有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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