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六君子


1 序

1898年9月28日,农历八月十三。维新变法六君子被斩于北京宣武门外的菜市口。

孔子有云 君子和而不同,六君子亦然。

六人依次是:

康广仁,杨深秀、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甚至并非一路人。


2 党

先来说说排名第一的康广仁。他被名列“康党”之首,说不冤也不冤,说冤,也冤。因为他是康有为的胞弟。

康广仁,1867年生人。1898年春,31岁的康广仁随梁启超一起入京,协助康有为做一些文书整理工作。作为康有为的胞弟,康广仁自然是站在康有为这一边的,支持维新变法。不过,康广仁除了旗帜鲜明地反对“八股文”之外,他的政治主张比康有为要温和许多,甚至有不少地方并不同意自己哥哥康有为的做法。

康广仁曾这样评价自己的哥哥康有为:

“伯兄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当此排者、忌、挤者、谤者盈衡塞巷,而上又无权,安能有成?”

康广仁用五个“太”来形容康有为,冷静分析出一个“而上又无权”的大背景,眼光还是比较精准的。

康广仁其实已经看清了维新派在顽固势力面前的孱弱,所以一直在劝康有为先离开京城,广开学馆,培养维新人才,再等待下一波维新变法的时机。但康有为一直不听。

维新失败,慈禧下了逮捕令,康广仁一度认为自己是不用逃跑的——我又没干什么,无非也就是帮忙协助起草文书之类,打个酱油而已。

但他毕竟是康有为的弟弟。在康有为已经率先逃跑的情况下,他是必须被用来“垫刀头”的。

按后来康有为和梁启超的记述,康广仁被捕后,一直是坚贞不屈的。

不过,按当时看守他们的狱卒刘一鸣回忆,康广仁被关在狱中时以头撞壁,痛哭失声:

“天哪!哥子的事,要兄弟来承当。”

这段回忆是汪精卫说刘一鸣转述给他的,真实性待考。

不过,从康广仁代兄受剐这个角度看,确实有点冤。


然后来说说排名第二的杨深秀。

杨深秀名列“康党”第二,其实也有点奇怪:他并非像康广仁那样和康有为有亲戚关系,也不是像剩下四人那样,都是光绪帝亲手提拔的“军机四章京”。他就是一个御史而已。

他被列入“砍头”名单,一方面因为他确实力主维新,但更重要的,是他得罪了一个最不应该得罪的人。

杨深秀1849年生人,是“戊戌六君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杨深秀是标准进士出身,在1897年担任了山东道监察御史,大致相当于山东省检察院检察长和纪委书记。

1898年春,杨深秀认识了康有为,由于他本身一直主张要“维新变法”,所以很快与康有为互引为同道。

光绪帝虽然久思变法,但正式下令变法所依据的折子,就是杨深秀上的折子(“若审观时变,必当变法”)。在“百日维新”中,杨深秀一共上折17件,全力维护维新变法,甚至不惜弹劾阻挠变法的人——必须承认的是,他不少折子背后策划人乃至起草人,其实是康有为。

其实杨深秀并非康有为的“无脑传声筒”,只是因为康有为的主张和自己的主张是一致的,他确实是发自内心赞成维新变法的。

然而,尽管杨深秀在“六君子”中年龄最大,却颇为激进,他的一些言谈举止,已为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当时另有一名御史叫文悌,初与康有为互相欣赏,后因观点不合交恶,上奏折攻击康有为,其中提到杨深秀受康有为“蛊惑”,“竟告奴才以万不敢出口之言”。

究竟是什么“万不敢出口之言”?据载,有一日在宫中值班,杨深秀对文悌说:“八旗宗室中,如有徐敬业其人,我则为骆丞矣!” “骆丞”就是骆宾王,当年骆宾王帮造反的徐敬业写了一篇著名的战斗檄文,声讨登基称帝的武则天——在当时的朝廷上,谁是“武则天”,大家心知肚明。

不仅如此,待到维新变法陷入危局,慈禧准备“秋后算账”之时,杨深秀非但不愿像其他人那样做鸟兽散,反而还要上书请慈禧“撤帘归政”(《清史稿》引康梁叙述),甚至还四处联系愿意“勤王效忠”的军队,深度参与了“围园杀后”计划。

事情到了这一步,杨深秀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是保不住了。

关在狱中的时候,杨深秀倒确实是铮铮铁骨,曾在墙上题诗一首,最后一句是:

“缧绁到头真不 怨,未知谁复请长缨。”

敢在狱中题词留诗的,只有他和谭嗣同。


接下来说说“六君子”中年龄最小的,叫林旭。

1875年生人的林旭其实是少年得志,且按当时的眼光来看,应该是前途无量的。

林旭是福建人,自幼就以“神童”闻名,聪慧好学,博闻强记,一直被众人看好。到了婚娶的年纪,在长辈的主持下,林旭迎娶了沈鹊应——沈鹊应的祖父是晚清名臣沈葆桢,官至两江总督,死后被追封“太子太保”。

作为沈葆桢的孙女婿,林旭在随岳父沈瑜庆游学武昌的时候,又结识了湖南巡抚陈宝箴,可谓是拥有了一个在当时堪称显赫的家族群和朋友圈。

林旭18岁那年乡试高中榜首,入京会试,两年不中,遭遇1895年的“公车上书”事件,遂投身维新变法。

至少在1897年的时候,林旭对康有为还是有点“刻意保持距离”的,因为论家世人脉,林旭并不缺,论维新思想,陈宝箴等人的洞察其实要比康有为更为老到和深远。但到了1898年的时候,林旭欣然拜康有为为师,成为了他的学生。

这倒也并非因那一年康有为已深得光绪帝赏识,林旭有“投机”之想法,而是林旭发自内心是支持变法维新的。

林旭当时其实还有一大优势:他后来又成了当朝权臣荣禄的幕僚,受荣禄举荐才担任“军机章京”的。

“军机章京”,被称“小军机”,可以说是军机大臣的跟班,但官衔虽不高,位置极为重要,在慈禧控权的背景下,这套幕僚班子堪称是光绪最倚靠的,做得好的话,谁都知道前途无量。

荣禄把林旭放入“军机章京”的班子,自然也有“安插”眼线的考虑,而光绪愿意接纳林旭,一是他也需要照顾慈禧的情绪,在自己班子里平衡一下满汉关系(荣禄是慈禧的亲信,也是满人),二是林旭也确实是有才华的。

林旭的一大问题,就是出在虽年少有才,但有些急于求成了。

由于颇有才华,林旭常常自己拿主意,对军机章京里的一些老前辈颇不尊敬,有一次甚至指挥自己的前辈继昌拟稿,结果继昌不堪受辱,大闹军机处,最终还靠荣禄出面,两边说和。为此,荣禄还专门写信劝林旭要“虚怀下问”。

虽然林旭对于变法很有激情,但由于锋芒太露,他在军机处以及一批老臣面前落下个“年少轻狂”的评价,这种氛围对他而言其实是很危险的。

变法事败之际,林旭对于是否应该逃跑,还是有犹豫的:自己只是参与变法图强,并无造反之意,甚至他在与同乡郑孝胥商议对策时,自觉未必算是“康党”。

最终还是没有悬念:林旭和其他三名“军机章京”一起,被捕入狱。

按那位狱卒刘一鸣的回忆:在被抓进来的六个人中,林旭年纪最轻,相貌最俊,在狱中依旧时时面带微笑。

他倒不是对自己的家世或人脉有什么信心,而是已经准备平静接受自己的结局。

确实,作为荣禄的幕僚,荣禄自始至终没有为林旭来求过情。


接下来要把两个人放在一起说:杨锐和刘光第。

之所以要把这两人放在一起,是因为他们俩有不少相似之处:

他们都是受人举荐进入军机处的,而他们在当时很多人看起来都颇为冤枉——一是他们进入军机处时间很短,二是作为“康党”的他们,其实都不太认同康有为的观点和做法。

杨锐1857年生人,四川人,和哥哥杨聪素有才名,被称为四川的“苏轼和苏辙”。他是两广总督张之洞的学生,很早就进入了张之洞的幕府,深受赏识,成为张之洞最信赖的亲信,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张之洞递上去的奏折,都是出自杨锐之手,有很多事情,张之洞甚至是“托锐不托子”。

1895年,杨锐开始长期在北京工作,其实就是充当张之洞的“驻京办主任”,了解朝廷的动向,负责沟通和协调。“戊戌维新”开始后,张之洞希望他能进入核心层为自己掌握最新进展,所以请托湖南巡抚陈宝箴举荐,让杨锐进了“军机四章京”的小班子。

杨锐是支持变法图强的,也带头参加过“公车上书”,但他看不惯康有为,反对他的很多观点,一度曾写信给张之洞,称康为“缪妄”(张之洞曾欣赏康有为,后称康为“贼”)。

即便对自己的同事班子,杨锐也是有看法的。他曾私下里评价谭嗣同为“鬼幽”——谭嗣同与康有为等议事,总是要避开他和刘光第;称林旭为“鬼躁”——认为他年少毛躁。杨锐曾和谭嗣同有过多次公开的争执。

变法事败,杨锐被作为“康党”逮捕,急坏了张之洞。

与荣禄不同,张之洞为自己这个亲信幕僚几乎是拼上了身价性命:托上了自己所能托的所有关系为杨锐求情,并在9月27日晚亲自致电荣禄,愿意以自己百余口家人的性命作保:杨锐不是“康党”。

不过,由于问斩速度太快,张之洞还是没能刀下留人。


再说刘光第。

刘光第1859年生人,自幼家境贫寒,发奋苦读,最终也中了进士——他和杨深秀是“六君子”中唯二的进士出身。

不过,由于刘光第清廉刚正,不喜钻营,所以一直过得两袖清风,官运也很一般,在刑部担任六品官员很多年,一直得不到提拔。

变法开始后,和杨锐一样,刘光第也是张之洞请托陈宝箴举荐进入军机处的——不过,刘光第并非张之洞的亲信。

在进入变法核心层后,刘光第渐渐发现自己被卷入了一场“帝党”和“后党”的争斗,他认为“变法”其实正在蜕变成为一场“新旧党人”的党争,而他自己自认并不归属任何一派,只是想参与变法图强。

刘光第也不认同当时光绪帝把所有改革措施绕过军机处大臣,直接和“军机章京”商议的做法,认为这会加深矛盾,但自己却又没有什么可以改变的方法。

至于康有为的不少观点和做法,刘光第也是不认同的,但他有一件事做得颇为磊落:

当时湖南有一批守旧分子罗织罪名上奏,请求诛杀康有为和梁启超。那天正好是谭嗣同和刘光第在军机处当班,谭嗣同逐条批驳那个奏折,并最终愿以自己全家百口签名作保。刘光第虽然平时不全认同康有为,和谭嗣同也有过意见不和,但他主动申请加上了自己的名字一起作保,当时让谭嗣同刮目相看。

变法事败被捕后,刘光第并非张之洞亲信,所以并没有人大力营救他,但他还是比较泰然的。这其中有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刘光第在刑部做事多年,深谙大清律法:

他认为,就算要杀头,之前也必须要提审的,没有审问,不可能处刑。

为此,他还专门安慰过康广仁。

却不料,等待他们的是一场不审就杀的处决。

事后,朝廷派人去“康党”刘光第家抄家,发现了一封刘光第之前还没有写完的奏折。

那是一份弹劾康有为的奏折。


最后轮到我们最熟悉的人,谭嗣同。

如果站在慈禧的视角,那么在“戊戌六君子”中,谭嗣同确实是最“不冤”的:从头至尾,他就是要改革,甚至是要革命。

谭嗣同1865年生人,是“戊戌六君子”中家境最好的——他的父亲是堂堂湖北巡抚谭继洵。

关于谭嗣同的故事,大家其实很熟悉了:这名“官二代”没想着好好继承家业,顶着个江苏候补知府的缺,办学堂,倡维新,求变法,直到1898年8月,由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的推荐,被光绪征召入京,成为“军机四章京”中的一员。

如果仅仅是参与维新乃至鼓吹维新,谭嗣同不至于落到人头落地的地步,关键还是在维新运动进入艰难时刻时,以谭嗣同的豪情和胆魄,直接参与了“围园杀后”计划——尽管袁世凯和相关人士之后的回忆和叙述对这段过往含糊其辞,但从多方证据来看,这段历史越来越被认为是真实存在的:

谭嗣同秘密找到了袁世凯,希望他能够起兵杀慈禧勤王,而袁世凯权衡再三,最终向荣禄告密,东窗事发,谭嗣同和整个维新党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按梁启超著《林旭传》,当初林旭曾劝谭嗣同勿信袁世凯,写诗给他:“愿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本初”是东汉末年枭雄袁绍的字,而“千里草”意指董——林旭的意思是宁可去求助当时统领武卫后军的董福祥,也别相信袁世凯。

但谭嗣同还是孤注一掷了。

后面发生的事,大家通过中学课本都很熟悉了,谭嗣同做了两件让人感慨不已的事。

一件事,就是他原来明明有机会逃走,但却拒绝了,留下了那句话: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有之,请自嗣同始!”

另一件事,就是谭嗣同在狱中泰然自若,在墙上留下了那两句著名诗句: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注:据历史学家黄彰健考证,原句应是“手掷欧刀仰天笑, 留将公罪后人论”,为梁启超后改)

事实上,谭嗣同虽然是“戊戌六君子”中最铁杆的“康党”,但他的思想其实比康有为要更进一步:

康有为至死捏着一张“保皇”的底牌,而谭嗣同的眼界早已超越了所谓的“大清”,放在了“中国”这个层面。


3 刑

行刑的时间到了。

北京有一家药店,叫“鹤年堂”,掌柜王圣一素来暗自敬佩维新派,他出于人道,配了会让人服用后周身麻木的“鹤顶血”,让人分发给这六个人。

但六人无一人接受。

第一个,是32岁的康广仁。

他似乎想向监斩官刚毅喊上什么,但因为喉咙被绳子勒得太紧,没喊出来。刽子手手起刀落,头颅落地,热血喷涌。

围观百姓中有感叹的,也有大声喝彩的。

第二个,是33岁的谭嗣同。

他走下囚车就质问刚毅:

“变法何罪?为何不审而斩?!”

刚毅不答,下令刽子手动手。

谭嗣同的最后一句话是: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第三个,是23岁的林旭。

林旭因为是沈葆桢的孙女婿,得到了唯一优待:可以穿官服受刑。行刑前,林旭希望刚毅能让他说几句话,刚毅不允许,林旭便不再坚持,脸不变色,从容就义。

第四个,是49岁的杨深秀。

杨深秀一句话也没说,慨然赴死。

第五个,是41岁的杨锐。

杨锐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审问?”刚毅不答。杨锐随后说了句:

“糊里糊涂地死,真是死不瞑目!”

最后一个,是39岁的刘光第。

临行前,作为原刑部官员,刘光第还是发出了之前大家反复提出的质问:

“按祖制,就算是强盗临行前喊冤,也要重新审讯。我们死了没关系,国体怎么办?祖制怎么办?”

刽子手让刘光第下跪,刘光第坚持不跪,临行前高呼一句:

“吾属死,正气尽!”

至此,“六君子”全部就义。




4 葬

最后还有个尾声:“六君子”的遗体是怎样收殓的。

康广仁就义后,暴尸两日,最终由广州的“广仁善堂”为之盛殓,在荒郊立一义冢。直到八国联军入京,慈禧带光绪“西狩”,才有人在原先的无字碑上刻了一行字:“南海康广仁之墓”。

杨深秀的遗体,由其长子在山西同乡的帮助下收敛回乡,缝了八大针才将头颅和身体缝合。由于杨深秀为官清廉,杨家也无力厚葬,最终在老家将他草草安葬。

杨锐和刘光第的遗体,由四川老乡、时任四川矿务商务大臣李徵庸以及御史树楠代为买棺材收敛,并出资让人一路送回四川老家。

林旭的遗体由叔父运回老家福州,因当地习俗,暂时停放在东门地藏寺,结果却遭遇福州不少民众围攻,更有人把烧红的铁条捅入棺木。他的遗孀沈鹊应终日以泪洗面,最终在1900年抑郁而终。她的父亲最终将沈和林的遗体合葬。

谭嗣同就义后,尸首分离,但双目始终圆睁。他家“浏阳会馆”的管家刘凤池一直在现场,趁午夜无人之际悄悄将谭的遗体扛回会馆,买棺木收敛。第二年,将谭嗣同的遗体运回湖南浏阳老家。

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在儿子被捕期间,没有出头做任何事情,只是最终为儿子做了一幅挽联:

“谣风遍万国九洲,无非是骂;

昭雪在千秋百世,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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