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母亲二三事(二)

想起一点写一点。

我是在大四上学期正在实习的时候得知她生病了。那个时候我还打算继续考研。

因为我有考研的计划,她觉得会影响我的学习,一直到手术结束后弟弟才电话里告诉我。

他们都在医院陪着,唯独我不知道,我其实很迟钝,回想起来那几天我给她打电话她却一直不接,爸也总是用很简单的理由敷衍我,我没有怀疑。

再往以前回想,那个暑假她已经觉得不舒服,可我满脑子只有自己的事情,我明明可以和她一起承担生活的负担,我却选择了逃避。

一开始得知她的病是懵的,没有伤感,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很不现实。

我在办公室连续看了几天的生活大爆炸,笑的飙泪,我觉得我应该要让自己开心一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有那样的想法。

没多久我收拾东西回了老家,直奔医院去看她。

她的精气神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说话声音缥缈而没有底气,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连喊我的名字嗓音都很洪亮的她。

可是我还是没有觉得悲伤,我只是莫名其妙紧张,甚至手抖。

我只是觉得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她治病。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强迫自己和别人交流,因为我之前最害怕和陌生人说话。在老家照顾她没多久就回去了,那个时候她刚得病,大家都沉浸在悲伤中,对她的照顾也算是细心周到。

回去之后考研的计划彻底放弃,家中人也劝我放弃,希望我能够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希望她在走之前能够看到我生活安慰,一世无忧。

我本认为这是不对的,我不应该因她的病潦草的应付自己的人生,可是我又没办法拒绝,如果这样就能让她走得安稳,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手术完没多久就是无穷无尽的化疗,有的时候我回去,有的时候我不回去。

医生说三年之内是不会复发的,所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虽然经常夜里噩梦醒来眼中还有泪,我也总会用医生的话安慰自己,没事,三年之内不会复发。

三年有多久?我那个时候觉得三年也是很久了,她还能有三年,多好。

毕业之后我顺利的考上了公务员,这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开心的一件事吧?

笔试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回去看她,当她知道我笔试得了第一名的时候开心的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催促我快些回去准备面试,那个时候她跟随外婆经常去教堂礼拜,一向勤俭节约连花两块钱都要思考一下的人,在功德箱中捐了两百块,因为她说她为我许了愿,是一定要还愿的。

自从她得了病,我便开始关注肺癌这种病,准备笔试期间,因在图书馆非常便利,我每天午休的两个小时都在阅读各类相关书籍,后来网络更发达,开始逛论坛与人交流,这是后话。

我直记得她生病的那几年,最难受的化疗做了大概二十次,从一开始的吉西他滨到最后紫杉醇,用紫杉醇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焦虑,因为我在书上了解到,紫杉醇的方案在肺癌治疗中基本上是最后一道防线。

那三年仿佛发生了很多事,弟弟不谙世事,出了很多差错,她的精神也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而我,因为承担了整个家庭的重担,也喘不过气,一直比较抑郁。

一场病让她的性格改变了很多,从以前那个独立、雷厉风行的她,变成了依赖、小心翼翼的她。

她也在为自己的病焦虑,但焦虑的不是如何治好自己,而是剩下的我们该怎么办。可是那时候只有我条件尚可,所以她无比希望我能够承担另外两人以后的生活,我那时怪她不为我着想,可是现在细细回想起来,如果换做我是累赘的那个,她肯定也希望别人能拉我一把。

得了这种病,本应该放松心情养病,可她却是一直处于焦虑担忧之中,一方面觉得自己拖累我们,一方面担忧我们以后的生活。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回去,她化疗结束后整个人痛苦不堪,那个时候我们最喜欢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因为人在化疗后毫无食欲并且逐渐消瘦,到了情况尚可的第二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说想吃饺子,我很开心终于她想吃东西,二话不说出门去超市。

冬天的夜晚,在去超市的路上我哭了一路。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清晰的认识到,她得的是绝症,无论怎么努力总过一天她要离我而去,而我还能有几次机会向今天这样给她买饺子吃?我不知道。

她生病之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自从那一夜哭了一路之后我仿佛打开了泪匣,想到她就会泪流不止。

弟弟结婚的时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旧式化疗。

我本不同意弟弟结婚生子,可是她仿佛不排斥,甚至还有点开心,大概是生前还能看到儿子有后比较欣慰,总之为了圆她的夙愿,一家人虽然条件一般,也办起了婚礼。

办婚礼的那几日正是她化疗的日子,她本想拖一拖,但在我的执意坚持之下还是把她送进了医院,至今我不知那次的决定是对的错。

也许晚几天化疗对她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可我坚持让她按时去,化疗期间出院的两天,导致她身体恶化,因为化疗引起的肺炎持续了一个月,本来能跑能跳正常的一个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严重到我差点以为她坚持不住。

但是她坚持了下来。

后来的日子还是过得艰辛,本就身体不好的她还要再带孩子,夹在拎不清的儿子、儿媳和好吃懒做的丈夫之间,夹缝中生存,因为医药费都来源于我,对于我也是小心翼翼,而我那时也因压力大对她态度不如从前。

自她得了病,她好像一直都活的小心翼翼。

来我这里小住成了她每年放松的唯一方式。

一开始住的比较简陋,好在室友都在上班,白天只她一人在家中,也算自在,再后来搬到好一点的房子,但是她每年来只住一个月,因牵挂家中,就匆匆回去了。

因她出来家中几人生活就没了来源,记得有一年她走之前在家中留了几百块,几个有手有脚级安全健康的人也就这么过了一个月。

化疗不能继续后,就吃上了靶向药,我开始浏览论坛,寻找各种方法能够将药效拖延的更久一点,也开始接触到代购药物 ,甚至后来自己装药。

靶向药盗版的价格还是很低廉,给了无数像她这样的普通人多几年的机会,感恩。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生活少有如意的时候,开心了两天总要再难过两天,日子磕磕绊绊,到易瑞沙耐药肝部复发的那一年,她似乎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可能走到了尽头,更加惶恐。

去南京看病,我在南京带了一周,我看到她又瘦了,憔悴了,心中很是难过。

遇到一位态度比较耿直的医生,开门见山问我们家中条件如何,承受身体折磨,好容易入住医院,等了两天才等到医生的她,被问了这么一句,呆滞的坐了半晌,轻轻地说,没钱了,这几年为了治病被掏光了。

她的样子历历在目,我现在睁眼就还能看见。

心疼她,可是又无力反驳。因为我的积蓄也不过几万块,我甚至没有底气反驳医生:不管多少钱,你先说怎么治。

她的表情是绝望的,那个时候我只站在一旁,却没想到应该上前去好好抱抱她。

后来运气较好,有了新的基因突变,吃了9291的她仿佛重获新生。

那是17年,我真正焦虑的一年。

因为我知道吃了9291就代表着真的要走到了尽头。起码舒服的日子到了尽头。除了每天登陆论坛看一些没有办法的办法,就只有祈祷她耐药的时间来的慢一点,晚一点。

那一年我同先生定了要结婚,那一年她在家中过得不快乐来我这里,比以前更加勤快,我那时觉得大约是我自己买的房子,她便格外的珍惜,每天里里外外不嫌繁琐的打扫,现在回忆,她的勤快中又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

她为什么要讨好我?她是我的母亲,她来我这里同我生活本就理所应当。

大约一是因为她依靠我治病,她是很要强的人,能依靠自己绝不求助别人,可是生病让她变得只能依赖我,她内心觉得对我有所愧疚,所以对我更加没有底线的包容;二是在家中被儿媳使唤的惯了,她的儿媳是索求无度的人,天生认为婆婆应该为儿媳无私奉献,因为她为我母亲生了一个传宗接代的孙子,而我母亲大概某种程度上比较认同她,再加上得病让她本就对我们心生愧疚,所以对于儿媳的无度索取一直逆来顺受。

总之她那几年过的也是一般。

其实她应该是不愿意走的,但是我那时陷入爱情中头脑发昏,认为她在我这里已住满了一月,按照以往的习惯她应该要走了,并且我已与先生一月不见 ,甚是想念,在她的语气中我读到了她不愿走的意思,但是她也在我语气中读到了我希望她走的愿望,于是虽然最后我表面上还在挽留她,但是她仿佛对自己是累赘这个认知很清晰,坚决走了。

很后悔那个时候没有留她再生活一段时间,因为在我这里生活对她来说是一年之中难得放松开心的时刻。

17年初我已经开始焦虑,因为她吃的9291已快满一年,到了平均耐药时间。

果不其然,年初她伺候完儿媳小产后向我表示药效已过,身体极不舒服,但是她还想坚持,因为儿媳还离不开人的照顾,但是我已不能再等,我坚决要求她来苏找我,并为她买好了车票。

大约是她确实真切的感受到自己身体垮掉,最后她也不再坚持。

我不懂为何有人可以如此自私,我身患癌症时日不多的母亲在床边照顾她多日,她非但不知感恩,甚至在我母亲离家的那一刻发了朋友圈,大致意思是恶婆婆终于走了。

后面在我这她住了半年。

我给她换药坚持了两到三个月,后来就入院化疗,好在新的药物副作用较小,那一年的化疗对她来说轻松很多,但是对我来说经济的压力不小。但是我知道,那是她最后的机会,就算后面我还想再出钱也不能够了,所以我基本上能出多少都愿意。

平日我们去上班,她自己在家中,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吃饭,饭后出去散步,一切都过得很好。

我以为她很快乐,每天才烦恼无非是吃什么,或者是没什么好剧可看,因为她无所事事,在家中无非是看看电视。

直到后来我发现一件事情,才知道她即使在我这里,心中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又或者她一个人独处时,还是有很多放不下。

不知道那人小月中与她发生了什么矛盾,总之自她在我这住下后,那人就拉黑了她,不给她看她一手带大的孙子,当她已经不存在。

我才知道她为了能够看孩子一眼,与邻居越好,让邻居把孩子带到家中玩耍,借机开视频说两句话。

但是后来也没有了,大约是那人发现了这件事情。

心如刀割。

孩子是她出钱出力带大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个人住着她的房子,享受着她的照顾,却想把她当作空气。

我忍不住微信上同那个人说,无论大人之间恩怨如何,不应该影响到下一代,无论如何我母亲没有亏待过孩子,她有看孩子的权利。

那人才勉强发来两张照片。

她是良心发现吗?大约只是觉得以后还有依靠我的时候罢了。

在我这里住到十月份的时候她也许真的很想家了,化疗完第三天就坐上了我给她买的车票。临行前我再三叮嘱她万事小心,国庆结束必须立刻回来,开始下一个疗程。

我还是很后悔没有强硬的阻止她回去,那一周她在老家累到,得了重感冒,都没敢跟我说。

小姨电话来告诉我说她一脸灰败,怕是时日无多,我还不敢相信,明明她在我这住的半年精神很好,甚至体重还增加了两斤。

可是她回来后再次入院,医生却告诉我,那几个月的化疗毫无作用。那她的症状为什么减轻了呢?医生说大概率只是消融术的结果。

那个消融术,她受了很多苦,根本不想再做第二遍,我也不忍心让她再做第二遍。

于是我和父亲决定将她带回老家。

做决定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在医院楼下和小姨通电话,哭到气结。

肝部的病变进展很快,一旦放弃药物治疗多有几个月,少则十来天,人就没了。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国庆走之前还看着很健康的一个人,立马就被宣告生命即将终结了。

告诉她不化疗回家吃药的那一刻,她懊恼的往床上一趟,我安慰她别怕,我们只是吃新药了,她嘴上说只是要回去耽误我爸工作,可是眼中却有泪花。

终于还是到了要和我们告别的时候。

我买了票,打了车,一路把她送回去,有些亲戚等在家门口,虽然我们都不说,可是她未必猜不出,这次回来将是最后的告别。

她改了对我姑姑的态度,还跟邻居很开心的说我回来了,再约打牌啊。

走之后邻居说,有一天她不知为何精神很好,拉着他们打牌打到半夜十点,他们陪到半夜十点。

那是她在和邻居告别吗?

之后的时间里,我每两周回去一次。

一方面我不敢回去太频繁,我怕对她心理压力太大,一方面我不敢回去不频繁,我知道她即将离开我,我想多陪陪她。

没回去一次填的身体就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一点。

从一开始可以跟我们出去逛逛,吃点小吃,到最后人越来越呆滞。

从一开始我们去医院对面逛超市,到后来寒冷的冬天,我还没到她便在病房楼下远远地迎我,而我带她去对面小吃店,她却只能呆滞看着我,尝一口饭菜的味道再也吃不下。

她的止疼药在不断地加量,身体愈加浮肿,眼球浑浊发黄,某一天我去快餐店打包了一份以前爸常做的鸡蛋糕,她吃的很开心,但后来就再也吃不下。

有一天她电话中焦虑的跟我说吃不下东西,我赶紧去医院开了增加食欲的药给她,却不知她为何又不吃了。

有一天她语气微弱的跟我说睡不好,我迅速下单了助眠药给她,但也许收效甚微。

有一天她说不知怎的一直想睡,我只好安慰她能休息最好,才能快点恢复。

有一天我带她去洗澡,她在家门前忍不住呕吐,我明知那个药对她无效,还给她配了,让她按时吃。

外婆12月份先走了。

毫无预兆,中午还说和同伴们去田里玩,下午就倒在了田里。

大家都瞒着她,又不敢瞒她太久。

我们安慰她,外婆年纪大了走的没有痛苦,是好事,她面上装作自己没事,但是丧礼的那两天,还是哭的很伤心。

外婆是担心她先去了那边没人照顾,所以自己先过去吧?

年前我跟爸说我打算休假回去陪她,爸还说不用,可某一天突然电话来让我休假,然后她在电话中跟我说想我了,想我和弟弟回去照顾照顾她。

我请了假,回去躺了一晚,第二天登上回去的火车。

明明她还在电话中和我说想我了,可等我回到家,奔到医院,她却已经躺在病床上,神志不清。

我还想再用点办法,她却只能用仅剩的清明理智和我说,她想回家。

我只能说,我带你回家。

说完的那一刻她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她是在等我,等我们都到了,才让自己彻底放松。

然后我带着她,爸说,走吧,我们回家咯。

之前的几天也不堪回想。从她回家的那一天前,她的儿媳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带着孩子匆匆投奔远在外地的亲人了,直到她坚持不住弥留之际,我们还在恳求那人能够带着孩子回来,让她看最后一眼。

过程很艰辛,是弟弟亲去将他们带回老家。

最后的几天,冷的刺骨,冷的让人发抖,她再没有清醒过,从第一天的昏睡不醒,到最后两天不知是身体还是精神的痛苦,一到夜晚哀嚎不断,终于在2018年1月12日凌晨,在我和爸决定天亮便去医院咨询能否给她打针的时候,她的意识突然清醒,来回看了我们好多遍,眼中含泪,彻底停止了呼吸。

不论前尘往事如何,起码最后一刻她走的时候,我们都在吧。

如今过去一年半,我放不下她,梦中依然有她。

有人劝我放下,有人劝我原谅,可最爱我的母亲骤然离世,教我如何能放下?我最好的母亲生前受到那样不公不义的待遇,我又如何原谅?

时间可以告诉我一切吗?

不知道,也许时间久了悲伤会慢慢变成怀念,可我不知哪一年才能放下以前的恩怨。

因她在微信上同邻居央求看孩子的话还在我眼前,因那人发的状态还在我眼前。

直到现在,只有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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