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

昨日遇到朋友，许久不见，瘦了好多。可他的眼睛比以前更加柔和慈祥。不知怎的，我的直觉让我很想跟他说说话，就拉着他在旁边咖啡店坐下。

大家聊起去年的生活。他说去年他刚好退休，却遭遇父母接连生病。他伺奉在侧，非常辛苦，足瘦了10斤。他说，其实累的不是身，是心，很想帮助父母，无奈他们活在自己的习性里，无法撼动，内心焦虑。为了解决切身烦恼，他学了佛法，开始从另一个视角看待这些事，明白父母也有自己的宿命和来世间的任务，他的烦恼在于他想以自己的所愿改变他们，其实都是虚妄。他说和父母一起的烦恼让他学会了“顺”，得了许多解脱。

我也说了我的忧虑。我的忧虑更多的是对孩子的放不下。那种忧虑时时象刺，牵扯着每一寸呼吸。我说这是我的障碍。我也想解脱。

我跟他说了我父亲的去世、妈妈的强势、妈妈的病，和她病愈后生命境界的提升。然后又跟他说起去年女儿生病，说了我反思她成长过程中我忽略的种种。我说，以前我认为女儿是个特别的姑娘，欣赏着她的真挚、她对形而上的探索，理解她对世界发出的真诚的疑问。但身为母亲，处于现实的忧虑，怕她那份执著会囿于偏执，担心她生活技能的疏忽会成为生活的短板，特别是她生病后，这种忧虑更是被放大，甚至在消融以前对她内心强大的一种信心，担心她抗不过生活中的困难。

我说，在那段最黑暗的时刻，她焦虑不安，无法睡觉，被身体的淤堵和各种思考搞得言语和思维混乱。那时，我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只觉得孩子能吃、能睡，就足够了！

我自嘲说，邻居的孩子追星、跟时尚，做一切与潮流相符的事，我曾经认为这孩子内心单薄。可如今倒羡慕起这样的孩子，觉得能踏实地在世间生活，顺风顺水，就是做母亲的心愿了。我从手机里找出两张小孩子照片，一张是女儿8个月大的，睁着两只大大圆圆的眼睛，清亮带着好奇，眼神似乎不在这个世界。另一张是朋友的女儿，刚1岁。那个丫头生下来就瓷实，眼神踏实地落在这个世界，和她爹一样，一看就是个来人间管事的。我说，当时同事发给我这张女儿的照片，对比了自己女儿差不多年龄的照片，感叹人真是生下来就不同啊。以前我很爱女儿这双懵懂的双眼，但现在却觉得像那个丫头一样，生来就与这个世界相容，是多让人踏实的感觉。

朋友听我说了这些，又看了照片后，停顿了会儿，说：“我从你女儿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懵懂，更像是一种神性。不要怕我说的不好听，你的忧虑在于你局限于你自己的眼光看问题。我看到你身上有你母亲一样强大的自我意识，只不过换了件更柔和的外衣，更隐蔽了而已。你并没有理解你女儿的世界。相信你的女儿，她比你想的强大。”

和朋友分手后，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或许诉说本身，就是自我关照，就是另一只眼睛在观望自己，就是把自己剖开，把隐含的垃圾扒出来扔掉。

我看到自己的矛盾之处。其实我的骨子里何尝不理解这种对世界本源的追问。自小就喜欢看各种艺术家的传记，把自己放进他们的精神世界去聆听。我认为他们的追寻出乎内心，在苦难中收获勇敢。然而身为母亲，另有一种本能，对孩子的肉身生出强烈的保护欲，唯恐放开他们手，她就会经受伤害。

想想自己成长的过程，也经历许多困难，甚至父母都不知的挫折，不也成长了吗？可现在我是不是把自己关在了“母亲”这个笼子里？

我翻开20年前写的文章，找到那段描写女儿眼睛的文字：

“朵朵正在奶奶的怀里，听到我的呼唤，她转过头来，粉红的小帽子下，圆圆的大眼睛乌黑闪亮，我抱过她，她并不诧异，只是头微微向后仰，与我保持着距离。她的眼睛出奇的宁静，凝视着我，眼里没有丝毫的躲闪，没有惊恐，也没有怀疑。我亲亲她，她微微含笑，却不忘保持矜持，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光这样清澈，这样纯净，含着温柔，如同一泓清泉，闪着天国的光彩。这神采在瞬间触动了我，心底涌出无名的感动和幸福。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朋友并非说笑，这样的眼神，的确令人沉醉。

那个短短的十天，是我记忆中朵朵最美丽的时光。每有新鲜的东西进入她的眼帘，她都会专注地凝视，那份从容和宁静让她显得与众不同。有人说，孩子降临的最初，和神是相通的。如果那是真的，我相信，在八个月朵朵的眼眸里，我曾看到神一闪而过。”

是的，我曾经也确认过那眼神里是神性而不是懵懂，是什么让我丧失了信心？

我又翻开《悉达多》，又一次打开这段诵读过无数遍仍旧会潸然泪下的段落。悉达多面对儿子的离去，伤心不已。他的朋友对他说：“朋友，去问河水吧！你听，他在发笑！你果真相信，你的蠢行，能保他免于轮回？........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难道有人曾被父亲或老师一路庇护？亲爱的，你相信有人能避开这道路？或许小悉达多能，因为你爱他，你愿意保他免于苦难和失望？但是就算你替他舍命十次，恐怕也不能扭转他命运的一丝一毫！”

多么振聋发聩，就像在对我棒喝！要放开手。要舍得一个独立的生命去经历受苦。要跳脱出母亲这具肉身的樊笼。要去信任进入孩子身体的那个灵魂。要相信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生命时的直觉。要爱她，相信她，让她自然地在天地绽放！

放下对她的挂念吧，我又一次对自己说。愿这一次次的照见，逐步成为自己真实的体验，去消散身体里的烦忧、恐惧，松开紧抓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