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竹
一
阳光白晃晃的,直直地打入丝瓜藤茂密的枝叶间隙,热浪席卷着藤荫下每一丝空间,这个夏季的一切气息,都好似炫耀着厄尔尼诺的威力,唯有那藤椅上哼着小曲的老张头,手摇着十几年前家里老太编织的蒲扇,半趿拉着那双儿孙无论如何都扔不掉的老布鞋,老屋的泥土气息让他像享受秋高气爽的凉风一般,沉浸在夏日的热气中,心想着可比坐在大儿子楼房的空调屋里自在得多,那精雕细镂的红木沙发,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是自己的老土屋住得舒服,又想到大闺女、二闺女都不常见,凑一块就爱吵架,想想也头疼,可一想到三闺女和小儿子心里就安稳,谁孝顺不孝顺,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吧唧了两下嘴,又馋烟了,便摸了摸口袋,拿出烟,点起一支,就迷迷糊糊陷入沉睡。
一个马蜂在空气中不安分地乱撞,突然盯上了老张头的脖子,吓得老张头一个激灵站起来,瞬间脑袋充血,四肢麻木,不听使唤,倒在地上。
每日提着大包小包陪老头吃饭的三闺女正巧进入大门,看到老头的样子,不管不顾地扔掉手里的东西,直奔老爹过去。老张头抓着小女儿的手,感觉有点心安,慢慢地有了点直觉。这时,住在村东头的大儿子下地干活回来了,看到眼前情况不对劲,大喊起来,“咱爹,咋啦?”还没等三闺女拦住,就把老爹拽起来,往屋里抬,这声咋呼,又猛得一动弹,把老张头吓了一跳,突然小便失禁,便没了知觉。
二
急救室的门口坐着几口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医生走出来,和三闺女相熟,便问她:“你和家人商量商量,是保守治疗还是剥离手术?不过老爷子八十多岁了,剥离手术可能风险比较大;但是保守治疗可能以后就瘫痪在床。”大儿子听到了这话,就说:“不用商量了,保守治疗,瘫就瘫了吧,以后我们儿子养。”大儿媳妇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嘟囔了一声“你养得过来嘛。”
老张头被推出了急救室,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大儿子说话,心里想着:“肯定又是一副人前孝顺的面孔。”他想说话,又张不开嘴;想坐起来,又动弹不了,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了。
病床前,三闺女忙前忙后的,又是擦身,又是翻身,又是鼻饲,三女婿也伺候着端尿盆,大儿子在旁边坐着,看到哪没处理好,又指指点点地说几句,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三女婿忍着老大。可是,这三闺女是真孝顺,当年老太太得癌症的那三年,跑北京、请医生、出治疗方案,甚至几十万医药费的大部分都是三闺女付的,另一半都是懦弱的小儿子付的,老大和大闺女就如那“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老太太走了后,没干活的到处邀功,落下的钱也都给俩儿子分了,三闺女尽了孝道也不计较这些。可是,老大可计较了,他能计较啥?他计较老太太看病的事自己没做主!老爷子病了,这会他可不能再让三闺女抢威风了,虽然医生还是老三找的,可治疗的事他得管。
三
过了一周了,老张头醒了,人是真的瘫了。可是这一周也把三闺女累病了。
三女婿忍不了了,他去找老大,“哥,咱们得安排个时间表轮着看啊,要么一大家子都来,要么没有来的,老三怕没人来,还天天过来看看,这人都整病了。”
老大理直气壮地说:“这有啥好排的,咱家里人都孝顺,得让人家都看看。”
三女婿不干了,气得说:“什么混说法,要不你一辈子当个科员,连这点事都不会安排。”
老大最在意自己的职位说,气得跳脚说,“我退休是副科退下来的,你算老几,敢说我。”俩人算起了旧账,在病房门口掰扯起来了,差点就要动起手了,老大家的儿子正好过来,赶紧拦住劝架。
这么一茬,老张家孝顺、和睦的“标签”被彻底撕扯掉了。
四
老张头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可这会头脑还没完全糊涂。这几天,三闺女的辛苦、孝顺他看在眼里,大儿子、大儿媳的假孝顺他也看得清。
他突然想起来前几年一个算命先生说他“长寿福薄”,他还不信,觉得自个都有两个重孙子了,天天看着都开心,咋会没福呢?真的躺在这里才知道,这一家子的其乐融融都是三闺女的付出和隐忍换来的。以前,每周末老宅子里都挤满了儿孙辈十几口人,热热闹闹的,自己嘴上虽然说嫌吵吵,其实总是找那些下棋的老友炫耀。这些天,两重孙子就没来过,也是,每次都是自己去俩儿子家看他们,俩孩子总是玩游戏,也不理自个。
想着想着,一滴眼泪流出来了,渐渐地模糊了眼。他突然看见老太太在病房门口前冲着自己乐呵呵地笑,他也感觉自己变得轻盈起来,向老太太走过去,他开心地说“老婆子,你是来接我了?”好像觉得自己能说话了一样,这话匣子就像喷涌而出的泉水还打开了,“你是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哭了好几个月,再也吃不到你做的饭,没个人陪我了。我听小闺女说,你去黄山成仙了,可得带着我一块好好走走。可是我还想咱家两个重孙子,还有我的钱都藏着呢……”老太太还是一脸的笑容,听着张老头慢慢絮叨,然后高深莫测地说:“你能不能走,看造化了。”
五
这天,三闺女有点发烧,在自个家的床上躺着睡觉,梦里她看见老太太去病房接老爷子了,猛得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外面漆黑一片,看了一眼表,凌晨三点了。
三闺女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老太太去世的前一天曾经做梦梦见她走了,所以这次她不能坐视不管。这些天,她累,但是心甘情愿,她总是默默地哭,总想起自己小时候爹最疼自己,从小三闺女最乖、最听话,学习也最好,老爷子总喜欢带着她去见自己的老友,上高中那会离家十公里,都是爹骑车送她去。现在老爷子不信大儿子,而他疼的小儿子懦弱,啥事总听他哥的,所以很多事老爷子都偷偷告诉三闺女。
三闺女摸了摸眼泪,穿上衣服,一头扎入夜色中,开车直奔一百公里之外的清河县,她去找那个算命先生,请他救爹一命。天很黑,可是三闺女不怕,她相信娘保佑着自己。直到听到算命先生说了一句“没事了”。整个人便虚脱了一般,在车里久久不能动弹,在路边眯了一会儿,便驱车直奔医院,除了丈夫,她没告诉任何人自己来清河的事情。
绚烂的朝霞布满东边的天,就像这个家一样看起来表面风风光光,可是这块美丽的“遮羞布”一旦揭掉,就是朝霞过后的雷雨。三闺女最后看了一眼美丽的朝霞,便向病房走去。到了门口,她踟蹰不敢前进,她心里还是害怕爹和娘一样走了。突然,她的肩膀被拍了一下,猛得一转头,看到丈夫憔悴的脸,下意识想说一句“辛苦了”,还没说出,丈夫便懂了她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说:“放心吧,昨晚老爷子的烧退了,这会醒过来了。”她松了口气,赶紧进去看看老爷子。
六
老张头虽然醒了,可是脑子越来越糊涂了,有时突然骂别人,有时记不清人,一米八的大个子枯瘦如柴,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样子。老宅子的树落叶了,院子里的丝瓜枯萎了,老张头最喜欢的小黄狗也突然跑掉了,再也没有回来,家里人说最近偷狗的多,估计没了。老宅子就像没落的家族一般,没了生机,没了热闹。
给老太太上坟的那天,五个儿女终于凑齐了,给老太太的坟头摆好贡品后,点火烧纸,哭戏开始了,“战火”也被点起来了。大儿媳在旁边煽风点火,向着大哥的二闺女没文化,也没脑子,听大嫂一扇呼,那没把门的嘴就像机关枪一样数落三闺女,泼妇一样给人家按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连当初自己查处胃癌是三闺女给抢救过来的事都忘了。三闺女是文化人,只是跪在地上瞒着头,二闺女看她不说话,就把矛头对准了大闺女,可是大闺女哪是忍气的主啊,俩人打起来了,也没人拉仗,现场一片混乱,什么脸皮都撕破了,唯有三闺女默默磕了几个头之后,被丈夫带走了。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裂纹了。三闺女轮着养了老爹两个月,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她终于想开了,有时这亲人还不如外人,就这样还落个清净。这人啊,一定要感恩,对外人一样,对亲人更得感恩,除了爹娘,没有谁对谁是应该的。
后来啊,向来神神叨叨、信神奉佛的二闺女跟人家说,是老三把她爹救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