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场

我前生是条鱼,只栖息在你掌心。

我叫鱼白,鱼白的鱼,鱼白的白,本是一条锦鲤,每日游游荡荡在清华池里,闲来无事与同伴们嬉戏在莲花丛间,每日过得舒心又自在。

锦瑟院里有一姑娘日日来为我喂食,投的都是上好的鱼食,我每日吃的欢喜却从不曾认真看过女子的容颜,我只知她身上有一种香,煞是好闻,我喜欢她每日来为我投食。

这日,恰逢黄昏,我正与同伴们在捉迷藏,池边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熟悉的味道入鼻,我知是她来了,便弃了伙伴们悄悄探出水面。

站在池边的果然是她,可是同行的还有一个男子,我听见她尊他为皇上。

说来奇怪,我不去瞧那女子的容颜是因我看不清,我看不清她是何模样,我目光所及处是一片迷雾,但这男子我却看得清楚,星眉朗目,玉冠束发,黄袍加身,纵然我是一只鱼妖,可我却并不畏惧他的天子正气,我总觉得对他莫名熟悉。

我滑动池里的水慢慢向他游去,他听到动静向我看来,目光灼灼,我顿时愣在原地,我想起来了。

我本是一条锦鲤,我住在太湖,龟爷爷告诉我越过了龙门便能成仙,变成一条龙。

我想成仙,不是我想变成龙,而是我想变成人,去尝一遍世间的情爱。

三年前的某一天,就是这个男子游太湖,我素来不怕生,便探出水面去瞧他,那时他也如现在这般望着我,目光灼灼。

“好美的一条锦鲤。”

他是这般夸我的,那时我还不懂男女之事,只是觉得这样的话语让我觉得很羞涩,当即便红了脸。我本就是锦色,他这般说我我只觉得我身上的颜色更艳了。

那男子在太湖游了两日便离开了,我悄悄化作人形跟上了他,我看到他进了皇宫,后来黄袍加身时我才明白他是人间的皇帝。

我施了隐身咒在皇宫里转了起来,从亭台楼阁转到花台水榭,从灯火通明转到万籁俱寂。我从来都是听龟爷爷说人间是如何如何,可自己却从没有来过,对于这个皇宫我真是充满了好奇。

我看到有许多形形色色的女子围着皇上莺歌燕舞,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迎合他。

我曾想,世间的情爱也不过如此吧,不能择一人终老,不能执一人白头。

我整日隐匿身形游荡于皇宫,夜晚疲惫时便栖于清华池。

入了冬,清华池面落了雪,渐渐形成了冰,冻住了池面。

我用脑袋顶了顶池面,硬硬的冰跟我的脑袋撞上,一阵阵痛感袭来,但是冰却出现了裂痕,我仿佛看到了希望,继续用脑袋去撞冰,最终头顶的冰块坍塌,露出一方天地来。

我化了人形上了岸,整个皇宫被白雪覆盖,人烟稀少,只有各宫门前守着几个侍卫。

天寒地冻,往日往清华池投食的人都躲在各自的宫殿里关门不出,我已经有两日不曾进食了,且是在这寒冬,我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何为饥寒交迫。

我匿了身形在皇宫里找食,我不光要把自己填饱,我还得给伙伴们带点吃的,虽到清华池日子不长,但他们也是陪伴了我数月的伙伴,我若是找到了吃食,定是要与他们分享的。

我在皇宫里兜兜转转,从晌午找到日暮都没有找到吃食,身子越来越冷,隐身术快要维持不了了,在我终于感受到烟火气的时候,眼前一黑,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喂,你是哪里来的鱼,怎生得这般好看?”

“我是太湖的。”

我面前有一条与我一样的鱼,鳞片也是赤色,在光照下闪闪发亮,煞是好看。不过,与我不一样的是,他是条雄鱼。

龟爷爷说过雌雄有别,若是一条雄鱼夸你生的好看,那八成是对你生了别样的心思,是想将你拐回家生小鱼的。

想到龟爷爷的话我倏地很羞涩,哎呀,我还只是条小鱼,还未跃过龙门呢,怎的就要生小鱼了,好羞涩呀。

我将鱼尾摇得欢快,羞得无地自容,殊不知在旁人眼里我是抽了筋。

“姑娘,姑娘。”

一阵不是来自我自身的摇晃,我悠悠的睁开眼,夸我好看的那条雄鱼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雕梁画壁的屋顶,是达官显贵才能享有的奢华。

我这是在哪里?

我一惊,忙坐起身,刚刚叫我的那人还未来的及直起身便被我直直的撞上,捂着额头“哎哟,哎哟”的叫。

我向她看去,是一名女子,着一袭青衫,样貌不凡,照人间的话说该是花容月貌,此刻眉头紧皱,哀怨的看着我。

“你这姑娘,真是好生粗鲁,我们主子好心拾你回来,你便是这般报答的吗?”

我一愣,有点不知所云。这时一道声音传了进来:“玉兰,那姑娘可醒了?”

听声音便觉得该是一位温柔至极的女子,而事实也确实是。

她缓缓踱步自珠帘后走近,着淡紫轻衫,眉眼弯弯,面色柔和,额间一点花钿更是增添了一抹华贵。

“姑娘现在可觉好些了?”

我望着她,点了点头,当真是温柔至极的人啊,她一笑,我便觉整个鱼生都明朗了,不由自主的便变温柔了。

“你可能告诉我为何会晕倒在我宫门前?”

“我两天未曾进食了,实在饿得慌,便到处找吃食,我也不晓得为何会倒下,醒来便是在这里了。”

那女子莞尔一笑。

“我叫锦瑟,是这锦瑟院的主子,皇帝的妃子。你是哪个宫的?”

唔,我哪个宫也不是。

“我叫鱼白,不属于哪个宫。若是可以,能让我留在锦瑟院吗?”

“如若你没有隶属的宫殿,留在我这里也无妨。”

唔,我就这般留在了锦瑟院。

自己日子过得好了,可我也没有忘了我的伙伴们,雪停了后寻了个好天气便揣着鱼食去了清华池。池面冰还未化,厚厚的一层堆在池面上。我寻了块石头凿开了一个洞,将带来的鱼食一股脑全倒了进去。

应该够吃一个冬天的了吧?

我本以为救济了我的伙伴们,让他们不再忍受饥饿,没成想好心办了坏事。

来年初春,积雪早已融了,清华池隐隐有化冰的迹象,我欢欣雀跃的拉着锦瑟去清华池喂食,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池面渐渐荡漾起水波,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池面飘着几个熟悉的身影,肚皮上翻,一副死透了的模样。

我惊愕极了,不该是这样的,我明明喂了足够的鱼食,怎的就过了短短的月余便肚皮上翻了呢?

“锦瑟,锦瑟,你快来看看,这些鱼儿是怎了?可是饿死了?”

我拉着锦瑟凑近瞧,想让她给我答惑。

锦瑟压低身子瞧了瞧,方才说:“不是饿死的,倒像是吃了太多的鱼食撑着了。”

我瞬时觉得晴天霹雳,这初春的风都无法带给我暖意了。

撑死了?

“呜呜呜,都怪我,都怪我。”

我趴在锦瑟怀里哭得不像话,锦瑟问我怎了,我抽噎了一下,却哭得更加厉害。

“我……我年前怕池面结冰会饿着鱼儿,便撒了一把鱼食,谁知……谁知竟酿了祸事。”

锦瑟噗嗤一笑。

“无碍,只是撑着了,并没有死,鱼儿自己缓一缓,过两日便会恢复生机。倒是你,怎的不知鱼儿记性短暂,食不知足,易撑死么?”

啊?还有这等事吗?

我满脸惊愕,顿觉鱼生太失败了,很久以后才知并非所有的鱼儿都如我这般有灵性的,也并非所有有灵性的鱼儿都如我这般愚蠢不堪的。

我在锦瑟院住了数月,锦瑟每天都会拿我逗趣,却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彼时桃花盛开,锦瑟带着我在桃树下刨坑,她采了最艳的桃花瓣酿了酒,此时正准备将它埋于地下等待发酵。

“娘娘,陛下来了。”

将将埋好土,玉兰便来了,她说,慕容烜将至。

我心情瞬时便不好了。

还是我刚来锦瑟院那会,锦瑟本要熄灯睡下了,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皇上驾到”,接着慕容烜便进来了,锦瑟只得收拾着装跪在他的面前迎接他的到来。

不能安稳的睡觉我表示很气愤,瞬时就想将这人间的帝王打一顿。

这混蛋,不仅诱拐我进宫,还阻拦我睡觉,实在可恨。

故而,慕容烜进门时只我一人站着,满眼不满的与他对视。他好似认出我般,见我未行礼也不责怪我,反而堆着笑问我姓甚名谁。

“鱼白,鱼白的鱼,鱼白的白。”

他也不怪我无礼,只一人爽朗大笑,搞得我一头雾水。

后来,他便常来,隔三差五的来,每回来都欺负锦瑟,以此来气我。

他回回都把床幔拉下来,我看不清他是如何对锦瑟的,我只知锦瑟每回都叫得凄惨。

听闻慕容烜前阵子去了民间微服私访,好长时间不曾来过锦瑟院了,我还高兴了许久,可算是不用见到他了。

可不曾想好日子没过多久,他又来了。

“参见陛下。”

“爱妃平身。一别数日,爱妃可有思念朕。”

锦瑟娇羞一笑。

“日日牵挂陛下不曾放下呢。”

我只看见慕容烜搂着锦瑟的细腰你侬我侬,瞬时觉得瞎了我的鱼眼。

当他准备搂着锦瑟进屋时,我拦住了他。

“皇帝陛下,您贵为一国之君怎能欺凌弱女子呢?”

“哦?”慕容烜表示疑惑。

“我都听见了,你回回宿在锦瑟院锦瑟便叫得凄惨,您贵为天子,怎能这般欺负她呢?”

慕容烜一愣,锦瑟也红了脸,就连玉兰也傻傻的望着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嗯,后来我才知,我不仅说错了,还是大错特错!

慕容烜不再来锦瑟院了,只偶尔召见锦瑟去清华殿,故而,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盛夏的风景正好,清华池开了许多莲花,我揣了些鱼食去投喂我的伙伴们。

外头日光正足,火辣辣的照在我身上,我只觉浑浑噩噩,口渴异常,只想变回鱼身跳进这清华池。倏地有些想念慕容烜,便抬步离开了清华池。

我匿了身形漫无目的的走着,思绪有些飘忽,我不晓得这种情绪是为何故,此刻,我很想见到慕容烜。

走着走着便撞了人,我抬眼便看到了慕容烜。

“走路不看路,在想何事?”

“自是在想陛下。”

我笑着依偎在他怀里,他搂着我。

日头愈发毒辣,我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住了,靠在慕容烜怀里轻轻闭了闭眼睛。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慕容烜拿着刻刀刺进我的胸膛,他说要挖了我的心救他心爱的姑娘。

我陡然惊醒,入眼是慕容烜宽阔的胸膛,未着寸缕。这情景似乎发生过很多次,让我很熟悉,明明这是第一次发生。

我不晓得发生了何事,总觉近日浑浑噩噩,想躺在床上睡觉,甚至想一睡不醒。

慕容烜叫了御医给我看病,却没诊出个所以然来。

御医给我开了很多药,苦涩又难以下咽,慕容烜很担心我,日日守在我的床边喂我喝药,他知道我怕苦,喝完以后总会给我一颗蜜糖,御医苦劝了好几回:

“陛下,良药苦口利于病,蜜糖会影响疗效,还是不该给锦妃娘娘吃的好。”

慕容烜总不听他们说什么,摆摆手让他们退下,我却将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他们叫我锦妃娘娘。

我想说我不是,可我又似乎习惯了别人这般喊我。

我的脾气变得暴躁,甚至拒绝喝药,递到我嘴边的药总会被我拨开甚至打翻,对此,慕容烜也很无奈。

拒绝喝药后我又昏睡不醒,梦里总会回到我小时候。

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我父母亲,是龟爷爷将我带大的,许是看我可怜,太湖的鱼儿们都对我极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先送来给我,我在太湖是最受宠爱的鱼。

龟爷爷总会给我讲好多好多的故事,讲鱼跃龙门,讲万家灯火,讲人间百态,每一个故事都是极令我向往的。

我真的好想龟爷爷,好想再听他讲故事,我离开太湖这么久,他一定担心极了。

我想睁开眼睛,可却又掉入了另一个梦境。

我盖着红盖头坐在喜轿里,外头是鞭炮声入耳,喜婆在喜轿外笑嘻嘻地吆喝。

“新郎官,可以踢轿门啦。”

接着,喜轿发出“咚咚”两声轻响,而后从帘子外伸出来一只芊芊玉手,葱白的手指并拢,微微勾了勾,我勾唇轻笑,将自己的柔夷搭上他的手,我在想,以后,他便是我的夫君了,我们要恩爱两不移。

后来,先帝驾崩了,他登上皇位成为新皇,我们也从王府移至皇宫,那时我在想,他不只是我夫君了,他还是全天下子民的信仰。

他依然很宠爱我,尽管后宫佳丽三千人,尽管每日都有女子被送进宫。

我生病了,他命人为我新建了一处院子,取名“锦瑟院”,他将我圈养在里面。

我不安地扭动着,心里又恐慌又凄凉,有太多太多我没经历过的回忆涌进我的脑海里,我真的好想龟爷爷……

我醒来时在夜晚,烛火暗淡,我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脑子里浑浑噩噩,但是我睁开眼睛时一眼就看到了悬在我心口的那把匕首,被烛光照耀得明亮又刺眼。

慕容烜说:“对不起阿白,我不得不这么做,你是妖不会死,但是锦瑟会,对不起……对不起……”

说完,他将匕首狠狠扎进我的血肉……

我终于明白了。

俞安国有一国师叫池渊,传闻他通天命,晓地理,可扭转乾坤,也正是他对我植入了锦瑟的记忆,让我错以为自己就是锦瑟,让我错以为慕容烜是爱我的。

匕首扎进我心口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慕容烜早知我是妖,他在利用我,多日来的昏睡不过是他在将我作为容器接纳那些烈性的解药,而后以我的心作为药引为锦瑟下药。

“原来,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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