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以后,当他给后辈儿孙讲自己当年,拍过电影的往事,不用想,肯定是拍着胸脯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何以见得?还用等到那时,就现在每当他走到哪里,村里老少爷们儿就像蜂回巢穴一样,围他个水泄不通。从哪说起呢?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村里来了个摄影组,要拍摄一部反映抗日战争中,军民携手抗日的电视剧。其中有一组,一个农民披着蓑衣,牵着毛驴,被日本兵抓获后,又机智脱逃的镜头。农民好找,毛驴和蓑衣哪找去呀,急得导演长吁短叹、团团乱转。看热闹的人中有多事的,说:二哥家有头驴骡子,还有一件蓑衣,可有名堂嘞!他登过师范大学的讲台,大学生叫他客座教授。
哦?说说看,咋回事?导演问。
那年,二哥在师范大学干零活。他这个人好就好在实诚,尽管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其他人都躲雨去了,他仍头戴马辫儿草帽身披蓑衣,在阶梯教室外的花坛里,修剪花木。教室里教授正讲·《中国文学史》,不知是“孤舟蓑笠翁”还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引起了师生的争论。争论的焦点是,蓑衣是什么材料制成的,蓑衣是什么样子。教授的回答,蓑衣是草编的衣服。学生都不解的说,如按您所讲,草编的衣服都可以挡雨,我们现在穿的衣服更能防雨啰。教授被问得张口结舌。
忽然,教授眼睛一亮,飞快地走出教室来到花坛,不容分说地拉起二哥就走。二哥不知所措,身体颤抖着一个劲地问:嘛事,你老?嘛事?我,我惹你老生气了?
等进了教室,同学们惊呆了,二哥吓傻了,教授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五秒钟,哇噻!酷毙啦!掌声,欢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二哥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木讷像一座浮雕静止在那里。
到底还是教授高明,她拉起二哥的手,诚恳地说,谢谢老哥,谢谢老哥!你和你的蓑衣和草帽,给了我们一个现实版的古人垂钓形象,解除了同学们的困惑,省了我好多话,太谢谢啦。
在教授的引导下,二哥讲了蓑衣的材料和做法,又讲了蓑衣的用法和优点,此时的二哥似乎也放松了许多,同学们一片掌声。
二哥给大学生讲课的消息传到家里,二嫂笑的差一点背过气去,介他妈的,这不是屎克郎插鸡毛,楞充大尾巴鹰吗。
当二哥牵着骡子从地里回来,出现在导演面前时,导演惊呆了。脸型,气质,肤色完全符合导演心目中的标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导演急切地表达了,邀请二哥加盟的意愿。可二哥的脑袋摇的像蹦郎鼓,不肯答应。他身后的那头驴骡子却“啊——啊——”地叫起来。二哥看了它一眼,才勉为难提出,拍农民行,和女的可搂着亲嘴儿,你宰了俺,俺也拍不了。导演乐不可自支地连连说,行,行。
待二哥披上蓑衣戴上马辫儿草帽,腿开始打颤,快站不住了只好抱住骡子的脖子。没承想骡子打着响鼻躲开了,差点闪了他个跟头。导演一声,开始!二哥傻了,这该先迈哪条腿呀?甭问,重来!导演赶紧启发示范。好容易会走路了,又犯了偷着笑的毛病。看见天上晴天下雨,仰着脸傻笑;看见围观的二嫂,捂着鼻子偷笑……·没法往下拍了。
导演把装日本军曹的演员叫到跟前,并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开始!导演刚喊完,二哥还没反应过来,日本“军曹”冲过来,伴随着他嘴里“巴嘎”一声,飞起一脚,着实地踹在二哥的屁股上。二哥愣了,扭头一看,蓑衣上都是泥,二哥火了,冲过来嚷着:小日本你他妈敢踹我!与“军曹”扭打在一起,难解难分。不知为啥,骡子也冲进了镜头,俯下头抿着耳朵张着嘴四下撕咬。有个扮演日本兵的小伙子脑子快,他一边躲避着毛驴的进攻,一边掰开二哥紧抓“军曹”衣服的手,一边在二哥耳边悄悄地说,这是拍戏,机器开着啦。二哥似乎明白了点儿,可心中怒气难平。导演没说还要挨踹,他凭什么踹人。接下来二哥和骡子就不顺溜了,骡子冲着导演和“鬼子”尥起旋风一样的蹶子;他气哼哼,甩答答,骂骂咧咧,像个倔八棍子。就就活活,算是拍完了。
稍后,导演一看摄像机里的回放,“嗷”地一声,一蹦三尺高,顺手把手里的扬声器,狠狠地摔在地上,太棒啦!嗳!编剧、副导演你们赶紧过来,把配角变成主角,围绕他重新编排剧本设计场景,快!
导演来到二哥面前说:老哥,你和你的毛驴很有表演天赋,
不对,它是匹骡子!他不得不纠正他的口误,他想告诉他两头驴也换不回一匹骡子。
别管什么啦,在我这都一样。跟着剧组走吧,劳务费每天一百元,嫌少就再加点。可以吗?
每天一百元?还能加点儿?真的假的?听说《西游记》拍了五六年,这剧往少处打半年,那可就是一万八。
那年,镇派来了扶贫干部,人家一进家就动员他把骡子卖了,筹集资金搞新型农业。好几次就像被父母逼着离婚的男女,早晨牵着它嘀嘀咕咕的去,晚上又怯生生回来。骡子是他十年前从“张北”军马场买来的,跟着他辛辛苦苦干了这些年,他舍不得。最后,扶贫干部送给他一顶“帽子”:顽固不思进取。这回好了买辆四轮拖拉机,让骡子颐养天年。
管吃不?我饭量大,晚上还爱喝口小酒儿。二哥红着脸说。
没问题,小事一桩。导演像安慰小孩子拍着他的肩膀说。
每天能给半斤黑豆不?骡子也得吃料。还有,骡子的出镜费,你得给个高价。
更没问题了。黑豆,可以到集市去买,出镜费九十元,比你少十元,总可以了吧。
二哥笑了,笑得很诡异,美颠儿了。拍戏管吃、有酒喝、能挣钱这是他第一个满足。还有戏拍好了,成为农民明星,十里八村儿出了名了,那年节还用得着给村长送礼?买农药和化肥谁还敢给假的?媳妇呢,不用问,肯定把他当做丈夫又是相好的。更有,拍电影的不会绝种,出了名找他拍戏的会越来越多,说不定还能出国去那个美国、日本、大加拿,不对!是加拿大玩个十天半个月;多少年后,当他离世世的那一天,他的后辈儿孙看到他影视中的形象,定会在骄傲和悲痛中,一会哭一会笑像神经错乱一样……
嘿嘿,他妈的,谁知哪块云彩能下雨?蓑衣,爷爷给了父亲,父亲又交给他,他闹着玩儿似地留住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发迹竟应运在这么个破玩意儿上,这哪说理去?再过几十年乃至几百年,这件蓑衣传给后辈,还能创造出什么奇迹?他不敢想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天还会下雨,电影、电视还会照拍,电影导演不会绝种,儿孙们的的饭碗有了。可眼下自己那几亩地咋办?还不得都荒了?想到这他内心涌起一阵悲凉。不过,都先搁一边,当下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拍好戏是真格的。
第二天,大轿子车拉着他和演员们到了有高山峻岭的地方。随后一辆大型吊车和消防车开进了拍摄现场。吊车五节吊杆伸出,一根钢丝晃荡着垂下来,足有三十米长。
各就各位,吊威亚!导演喊。
钓乌鸦?听说过钓鱼的,乌鸦还能钓?咋钓?乌鸦在哪啦?他四下张望着。
老哥甭看了,一会就明白了。导演笑着领着几个剧务,来到戴着草帽披着蓑衣牵着骡子的二哥面前,七手八脚用染成骡毛色尼龙网兜住骡子的前胸和屁股;解开他的衣服也用网兜兜住他的屁股和腰。两个网口沿他的后背,穿过蓑衣挂在下垂的钢丝钩上;两把镜面儿匣子枪别在他的腰带上,一把大穗儿钢刀斜背在身上。
一切装备停当,导演问:老哥怕嘛?一会你要骑着毛驴飞升起来到那个山顶,然后飞下来落到那群鬼子中央。你不要怕,绝对安全。争取一次过。
导演这他妈是啥记性。成心哈!骡子!骡子!不是毛驴,他不得不起急。还不要怕?你他妈为嘛不试试?闹了半天,我是乌鸦。这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玩儿着命不说还要被人侮辱成狲鸟,太他妈的伤自尊了。更何况,这要是升到半空中,缆绳“咔嚓”一下断了或吊车突然出了故障……去年邻居盖小楼吊七孔板上房盖儿,吊杆一下子耷拉下来,把界边儿一所新房砸了个稀里哗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越想越害怕,腿颤抖起来……
哦,差点忘了。老哥,我已给你上了“人身意外险”,你不用担心,如有万一,保险公司将赔偿三百万。还有,咱还得补签一个合同,剧组也会赔偿你家人一百万。导演真他妈是火眼金睛,两句话把他的肤浅,引领到高层次。原来不会白死,我死的结果,竟能让我老婆得到四百万。他低头从下往上看自己,顿时觉得自己金光灿灿,连手背上的汗毛也像银丝缕缕。
骡子呢?“光荣”了怎么待遇?可不能和驴一样。
按市场价格的四倍赔偿,总可以了吧。导演露出鄙夷的笑。
还能给个名分不?他想到了烈士和英雄等称号,试探着问。
可以,我可以在影片片头写上:献给为拍摄本剧牺牲的战友。导演一脸庄重地说。
邪门了,还没等他说话,骡子却精神起来,扬着头打着响鼻摇着尾巴,一副跃跃欲试、欢腾雀跃的模样。它这又咋啦?自打不少村里人都有了拖拉机,起初它拼了命地拉犁,可看到人家的庄稼越种越好,它泄气了,消极怠工,这也是他要卖掉它的一个原因。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只有退一步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和这个老伙计死在一起也算是缘分,赔偿,按导演说的,骡子也比火烧店给的价高的高。豁出去了。
老哥,你可是主角,这电视剧能否有收视率,全靠你啦。导演又拍他的肩膀。
这得加钱,一百不行。说这话时他闪着狡黠的目光。他要画个圈,给导演设个套。想到这他说: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也了解你们圈内的行情,不知《老炮》里的老炮拍一集多少钱?
没问题,哪你出个价。导演把散在前额的长发一甩,就像一片向日葵叶翻了过去。
这价码我不能说,你看着给,总不能天上地下。他的脸憋红了,连胡子根部都在泛着暗红色。
老哥,我提请你注意,你不是专业演员,我让你拍戏对你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看到了吗?说着一指那些穿戴时髦的年轻人,那些都是“北漂”,你是沾了蓑衣和毛驴的光。不然的话,决轮不到你。导演的鼻子头红了,说:人驴各加五十,干就比划,不干卸套走人。
一言为定。
他笑得很灿烂,明摆着多了五十,就像青萝卜和紫心萝卜,看着一个样可身价不一样。划算,干!
轰隆隆,吊车在加油门,消防车喷出的水柱在空中漫洒下来,“大雨”如注。他不懂“超重”这个概念,只觉得腿肚子发胀,像灌了铅;脑袋空荡荡的,两眼金星像爆裂的烟花飘摇乱窜。
娘嗳——我命休矣——双目失明的爷爷说书,是一到性命攸关侠客常喊的话,他不自主度喊了出来。年少时他多想像大侠一样拿着把剑,来无影去无踪,劫富济贫,英雄救美人,最后被人暗算死去。一段往事记忆犹新。那是他十六岁那年,赖四儿家的傻闺女掉河里了,他救了她。傻女挠破了他的脸;赖四儿报了案。进了派出所,人家问他,傻女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他蒙圈了,那时的感觉和现在差不多。他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两腿打颤。爹活着的时候总骂他废物!没出息的玩意儿!该活出个人样来了,想着他俯下身抱住骡子的脖子,紧紧闭上了眼睛。
到达山顶,半天他睁开了眼,惊呆了:骡子尾巴撅着、鬃毛乍着、两耳直立扇动着,一副昂首朝天嘶鸣的样子。见他醒了,它扭过头来眼里射出鄙视的目光。驴骡子随它爹,犟,他是知道的。它曾经惹过他生气打它,当他抄起鞭子狠狠抽过去,再看它摇着脑袋围着他欢快奔跑。好像在告诉他:你这才像男人。啊,我那有灵性的老伙计我懂了。
当他和它飞落到地面,导演喜气洋洋地走过来,说:好,非常好。你就是咱们剧组的台柱子,不愧是明星级的演员,前途无量。说着让他解开蓑衣摘掉草帽,拔走匣子枪,抽走大刀,让一个和他身高相仿、化妆近似,用黑布蒙着脸的人重新打点好。
他是谁?他内心的发问,完全从他狐疑和闪烁不定的目光里表达出来。
功夫明星李小龙的盟弟吕小龙。你的替身。导演确实有着过人洞察能力。
哦,替身,懂了。活了这么多年,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赖四儿,还是赖四儿是他?他救了赖四儿有身孕的女儿,认识赖四儿的警察就曾给了他一拳骂:你是畜生!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爹?!他替赖四儿挨了一顿胖揍。最终,还是弄清了,赖四儿是他女儿肚子里孩子的实质的爹和名义姥爷。后来赖四儿出狱发了。镇里要求各村推举发家致富的带头人,村委会经研究,矬子里面拔将军,咱们村这个带头人非赖四儿莫属。可他顶风臭八里的名声,不好说更不好听,怎么办?主任说:老二呀,谁让你长得和他一个模样呢,为了咱们村,你又给大学生讲过课,你就是赖四儿,赖四儿就是你。后来他和赖四儿就成了他们村一明一暗的两个典型,最后被揭穿主任下了台。
一场肉搏战开始了。他成了看客。
枪响之时,一排排“鬼子”应声倒下;刀光一闪闪之处,血肉横飞。更让他看不懂的是,他那件蓑衣不时地闪着光亮冒出股股白烟。他问一个躺倒在地胸口“血”流如注的“鬼子”,不会把我的蓑衣引着了吧。“鬼子”说:不会。现在你的蓑衣已变成刀枪不入的神器。
真的?这是咋弄的,快告诉我。
你知道那么多有啥用?一边蔫着吧1
一转眼骡子跑了,他撒开两腿,嘴里“嘟嘟”叫着追了过去。一片茅草青嫩嫩、绿茵茵,它贪婪地吃起来。他躺在一块青石板上仰望天空,他在想等着电视剧播放的时候,如乡亲们有人问:杀鬼子的是你吗?我该怎样回答?不过他感谢导演,不让他演打斗戏的决定很伟大,原因是他演不了。
嗳——老乡快过来,把驴也牵过来。是导演在喊。
哎呀呀,这导演是不是得了健忘症?不行,必须得让他知道骡子不是驴。
刚才那个痛快厮杀的明星,两眼红红的,冲过来扯过缰绳,翻身上骡子。谁也没想到,骡子狂叫一声扭头咬了他的腿,待他惊恐后仰还没落地,一个蹶子踢在他肚子上。明星嚎叫着滚在路旁。
突如其来,谁要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谁他妈是“二诸葛”。他看看跑远的它,又看看那个演员,心说老伙计还真是畜生四六不懂,这个名头不争也罢。你看看,屈枉了导演的好意,又伤了人,何苦呢!
再看导演“妈呀”一声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抱住明星,嘴里喊着:小龙!伤哪啦?还能坚持吗?
导演!让我休息一下,接下来不是还要拍“重场戏”吗,我能坚持。明星说着爬了起来,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搓着小腿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很有英雄范儿。可没走几步,哎呀一声又倒在地上。
送医院!快!
导——演,“山洞艳遇”这场戏给我——留着,我就是因这场戏——才来你们——剧组的。
导演无奈,只好让人把蓑衣和草帽、枪和刀要过来,交到二哥手上。又让人们把摄像机沿前面的路摆放好。等他把蓑衣披上草帽戴好,导演指着一个军官样“鬼子”说,骑上你的驴挥着刀追他,看见前面那大石头吗?他会躲在那石头后面,你扔掉刀从地上抓起他,抡两圈后,揪下他的脑袋。明白吗?
论两圈儿?揪下鬼子的脑袋?俺的娘哎!俺哪有那个能耐?多少年了,杀只鸡都是老婆操刀,俺都在一旁捂着眼偷看。这?这?他觉得这活自己干不来,只好说,倒爷,不,导演,玩悬儿和吃苦的活俺能干,杀人违法,俺不敢。
他是鬼子。烧过你爷爷的房,杀死了你的奶奶,强奸了你的姑奶奶,还有把你父亲弄到山里开矿、挖煤,害得你母亲投河自尽,你还不敢吗?导演在用情景说戏,诱导他的激情。
不,俺爷爷和奶奶都是老死的,俺爷爷是独生子,俺爹娘刚死了几年。
你真笨!你恨鬼子吗?
恨!
他们杀中国人,抢中国的土地和资源,你恨吗?
哦,你要这样说俺懂了。你是说把他当做鬼子,其实是假的要当成真的。嗯,俺明白了。可他的脑袋俺揪不下来。
他会告诉你怎样揪的。导演有些不耐烦,指着那个日本“军官”说。
真的不犯法?
不犯法!老哥快点吧,别啰嗦了!
“雨”又下起来,不过比刚才小了不少,但仍像他扬场纷纷落下的麦粒儿,打在脸上丝丝拉拉地疼。山路挺宽,“鬼子”骑上三辆摩托,挎斗上坐着一个衣冠不整的漂亮女人,领先跑了,一副狼狈逃窜的样子。导演喊:追上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骡子却“啊——啊——”叫着,驮着他颠了起来,差点把他闪下来。
老哥!往路中央来呀,快!导演在喊。
他知道,村“高科技开发区”建成庆典那天,他往地里送粪。他的身后一排小轿车扬起滚滚尘土,像一群牤牛吼着尾随,他赶忙摆道。邪门了,任他用鞭子抽用肩扛,骡子依然顽固地走在土路中央。轿车停下了,村主任治保主任还有几个司机跑过来,不由分说拉的拉,拽的拽,踢得踢,打的打,最终把粪车骡子和他扔下路基。从那开始,骡子有了记性,做下了毛病再也不走路中央的毛病。
此时他想到必须以身为范消除自卑感,或许能感动它能改掉这个坏毛病。他回头瞄了一眼它左右摇摆的尾巴,大喊一声挥舞起塑料大刀,合着它尾巴的频速左右抡砍。毛驴扬着头啊——啊——的叫起来,最终来到路中央。他的呼喊合着驴的叫声,把整个山谷震得嗡嗡作响……
到底是摩托比驴跑得快,等他绕过那石头,看见一个和那个穿戴一样的鬼子,站着倚在大石头上。他愣了,手里的刀在颤抖。又一个一模一样的鬼子头从石后探出来喊:提起他来!抡起来!他更懵了,下意识一提骡子的缰绳扭头要跑。别跑!老乡那是个假人,泡沫做的轻得很。“鬼子”又喊。哦,泡沫的,真的?他伸手试探着抓住“鬼子”的肩膀,狠命一提,劲儿使空了“扑棱”一声摔在地上,“鬼子”压在了身上。朔料的脑袋虽说不沉,可硬邦邦的,登时他的脑袋起了个包。他火了,提起那个玩意儿,爬上骡子背抡了起来,只听得呼呼生风,天地玄黄。该揪他的脑袋了!有人提醒。他不敢怠慢,一脸淡定和喜形于色,用左臂夹住“鬼子”的腰身,腾出右手卡住它的脖子,一用力只听“噗”地一声,顿时他眼睛里的世界成了血色,“血”顺头顶往下流,染红了他的全身,此时骡子的响鼻儿也成了红色。
妈的!让人捉摸了!奶奶的!老子不干了!他愤怒到了极点。蓑衣成了“血”衣;毛驴的脖子、脑袋像挨了刀。自己是个啥德行?不用问,比那个出车祸的强不哪去。导演太损了,咋不告诉俺“鬼子”脑袋是个塞儿?
骡子尦起了蹶子,把他摔到地上,脚上的鞋像两只飞船,眨眼飞进草丛藏了起来;屁股被坚硬的石子咯得,肛门嘬着往里疼,大白天星星从他脑袋里冒出来在他眼里乱窜。此时的他才真正明白一个道理:老人说过,骑牲口,马摔人轻,驴摔人重,被骡子摔了就没命。此时他怨恨谁呢?他只能怪自己,这活给八万八六万六就不该干!
他心疼地解下蓑衣,薅路边的草擦拭。他知道这件蓑衣毁了,沾满了血腥气,老婆绝不会让家里放这么个玩意。妈的!让他们赔,不赔就他妈的没完。
导演跑着奔向摄像机,鼓捣了好一会,又蹦了起来,喊:真棒!你看表情多么逼真,把一个农民的仇恨用笑和坦然,把杀人用无所谓表达出来,意味深长!你就是中国的高仓健,布拉德·皮特!加钱!再加五十!
又加五十?这个数字把他的愤怒,像洪水冲垮了堤岸般淹没了。他长出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再看怀抱里的蓑衣像一大束红花,娇艳开放。
骡子呢?我的骡子呢?
跳崖了!有人喊。
……
山崖下,骡子像一只扑落在地的鹰,梳理着血色的羽毛……
这个结果他预料到了,但他疏忽了。大前年村主任大清早找到了他说:镇领导来咱村检查农业机械化普及率,把你的骡子关起来,用胶布把它的嘴封上。
为什么?
还为什么,它一叫不就露馅儿了?
治保主任和两个村民来了,手里拿着一卷不干胶,费了好大劲儿封住了骡子的嘴后走了。可了不得了,骡子疯了,踢翻了驴槽,挣断了缰绳,从窗户窜了出去,尥着旋风蹶子冲进村委会,差点把桑塔纳轿车踢翻,然后跳进河里……
导演拿出五千元,说这是补偿。还说,对不起了老哥,我没想到会是这样。钱,二哥说什么也不收。他央求导演找个宰牲口的,把骡子的皮剥下来带走,留个念想。
他刚说完,突然导演像中了“撞克”,像那匹骡子一样,打着响鼻手脚并用伏地狂奔,喊着:牛郎咋上的天?牛皮,牛皮,我的灵感,我的创意来了。再加五千驴皮留在剧组,可以吗?求求老哥!帮我一把!你才是中国的斯皮尔伯格,天才的大导演,我的恩师。说着他跪在他面前。
后来有人告诉二哥,那部电视剧拍了一百多集。还说,剧里那个头戴马辫草帽身披驴皮的侠客,上天入地活捉了东条英机;潜入总统府演了一场“捉放蔣”的闹剧;还和一个日本女间谍玩了一回“史密斯夫妇”般的游戏。人们还告诉他,那电视剧的名字也很奇怪,叫什么“功勋替身”。二哥说,可惜了,骡子没有后代,虽空前了,却绝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