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南方农村,那是个鱼米之乡。
爷爷出生于大家庭,兄弟六个,还有2个姐姐。大家庭分家时,主要的财产分给了大爷爷,有商铺、良田、大房子、还有佣人。我爷爷是老五,比六爷爷分的还少。
结果呢?解放初期,大爷爷家被划成了大地主,被镇压了。
六爷爷是最小的儿子,比我爷爷多几亩良田,且雇人种地,被划为中农。我爷爷奶奶与人为善,收养了父母双亡的8岁小孤女;虽分得一点良田,但亲自下田耕种,被划为下中农。
那个被收养的小孤女,是穷人家的孩子,被土改干部重点培养,读书识字后,加入共产党,成为了国家干部。最后,嫁给了我爷爷的大儿子,成为我的母亲。
幼年时,我们家和六爷爷家住一个房子。那是一个带天井的房子,房顶上的天井四四方方,所有的房间都围绕着天井。
记忆中,天井的天空时常下着雨,有时倾盆大雨,有时毛毛细雨,即便不下雨也是灰蒙蒙的。
雨从天井落下,大雨时,雨滴到地上噼噼啪啪,站在房门口也能被溅到脚上,大人总是喊我们进房间关门,以免弄湿了衣服。
毛毛细雨时,我爱坐在房门口,望着天井,看雨像雾一样飘飘洒洒,如梦一般消散。
南方的天有阴有晴,为什么我印象中,那天井总是灰蒙蒙的呢?
想起来了,那是梅雨季节。
每年的5月末到7月初,雨下个不停,一旦天晴出太阳,家家户户都要翻箱倒柜,将衣服被子等物品拿出来晾晒,以免长霉。
一天早上,出了大太阳,六爷爷奶奶早早就把几个箱子抬到天井,再搬一些板凳椅放,再打开箱子,将箱子里的衣物拉扯出来,有的放到板凳和椅子上,有的直接铺在敞开的箱子上晾晒。
天井没有地方了,我奶奶到屋外,在树杈上,拉好绳子,晾晒床单被子。
趁着大晴天,大人们都忙去了,有去抢收稻谷的,有去打猪草的,奶奶们也去菜园了。
大人安排我坐在门口,照看屋外晾晒的衣物。
房子里很安静,阳光从天井斜射进来,照在花花绿绿的衣物上,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潮湿,又混着樟脑的气味。
我站在天井里,好奇地看五颜六色的衣物,有床单被面、毛衣毛裤、还有叫不出名的色彩鲜艳的物品 ......
突然,哇哇的哭声打破了天井的安静。
寻声跑过去,是小堂弟,他的小脑袋被门卡住了!
房门是对开的,中间上了锁。他从里面拉开门,露出一个缝隙,他的小脑袋钻进去,就出不来。他急得哇哇大哭,满脸通红。
年幼的我,手足无措。房子里没有大人,急忙出门找邻居求助。
来了好些人,有的安慰孩子,有的出主意,有的撬锁,还有围观看热闹的,满屋子嘈杂,有的甚至去了天井 ......
在众人的协助下,小堂弟最终有惊无险。
叔叔责怪婶婶,不该把孩子锁房间。婶婶说,小堂弟成天跟着大孩子跑池塘玩水,前些天,有个孩子淹死了。大人都不在家,不锁门怎么行?
第二天,其他人外出了,六奶奶在家管我们。
六奶奶个子不高,头发挽着脑袋后,穿着洗的发黄的对襟外衣,宽大的裤子下,有一双小小的脚。那叫三寸金莲。我们对那双奇怪的小脚很感兴趣。
她对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裹脚了,我们那个时候的女孩子,要是不裹脚,就嫁不出去。
一边说,一边给我看,那被挤压成畸形的小脚。她说,小姑娘4-5岁就开始裹脚,用长长的布裹上,然后从高出往下跳,跳断脚筋。
那不疼吗?我听着难受地问。她笑笑,当然疼啦,疼也得跳,疼也得裹。你们生在了好时候,小姑娘不用裹脚了,长大了上学、上班,凭自己本事吃饭,多好啊......
第三天,天阴了,天井的上空时而灰蒙蒙的,时而细雨绵绵。
平常阴雨天,大人们比较悠闲,早上晚起,一起吃早餐,午餐,可是这天,家里的气氛压抑,早上没有人闲聊,大人们都阴沉着脸,也不说话。从早饭到午饭,我都没有看到六奶奶。
吃晚饭前,六奶奶被人抬着回来了;她没有吃晚饭,我以为她只是生病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阵的嚎哭声吵醒了。
原来是六奶奶死了,来来往往的人议论,说六奶奶是自缢死的。
年幼的我不懂什么是自缢,多年以后,才知道六奶奶是因为什么死的。
那个梅雨季节,出大太阳的日子,那些晾晒在天井里的箱子!有人到天井里翻看了箱子,居然发现箱底有一副麻将。
在破四旧的年代,麻将就属于四旧。于是,有人揭发了。
六奶奶被捆绑着,在公社下属的大队集镇上游街一天,晚上回到家,浑身散架了,身体上的疼痛她可以忍,但自尊心的屈辱,她无法忍受,半夜就自缢了。
唉,我多希望那天没有出太阳,那样就不会抬出箱子晾晒衣物,就不会 ......
六奶奶过世后,那个带天井的房子没法住下去了,于是,两家人重新盖了房子,分开了。
后来,那个带天井的房子也被拆了。
不知怎么,到现在我的记忆里,还留下了,天井上空的灰蒙蒙,要么是阴天,要么是下雨。
此刻,那细雨从天井上空飘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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