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小镇的雨夜格外寂静。路灯笔直地伫立在酒馆门口,昏黄的灯光灌满泥泞的水洼,两个写着“酒”字的红灯笼挂在翘起的屋檐上,细碎的流苏随着初夏的疾风摇摇晃晃,光影忽明忽暗。路上没什么车驶过,人行道上也几乎没有路人,对面的市场很早就打了烊,黑漆漆的门洞像一个诡谲的梦魇,在雨雾中开开合合。
我和蒙一相对而坐,面前摆放着两个精致小巧的白陶瓷酒杯,杯子里漾着我们刚刚酿成的杨梅酒。狭小的屋子里漂浮着一股清甜醇香的味道。每年这个季节,我们用新鲜采摘的上好的杨梅,和手工酿造的纯酿烧酒,严格按照酿酒多年总结出来的配方调制杨梅酒。诱人的樱桃色,醉人的微甜清润,正适合这样清凉静默的夜晚。
江南小镇,梅雨下个不停,这是一年到头最忙碌也最幸福的时节。我们是两个无所事事的小镇少女,整日摆弄瓶瓶罐罐浑噩度日。
“不如早点打烊吧,这样的夜又没有人会来。”我对蒙一说,她的脸颊在酒精作用下已经微微露出流云色。这么久以来,她的身体还是不能和她的味觉一样去适应并且爱上酒精,然而味觉又常因大脑的过度敏感而显得格外愚钝,偶尔灵光一次又太较真,如果酒的质感有一点偏差,她宁可不卖。
在这个人口稀少的小镇,作为唯一一家卖散酒的小店,生意总算还过得去。
除非遇着今天这样的天气,谁会想要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出门打酒呢。反正无论怎样,蒙一都会坐到凌晨,她得了一种在夜里无法入睡的毛病,静夜会让她被光怪陆离的梦境抓去,用她的话是,“睡着了那就完了,再想回到乔之你的身边就难了呢。”
蒙一会尽可能熬到天亮,一瞬间睡去,在第一个客人到店时醒来,短暂的休息已经足够解除她堆积一天的疲惫。
而当夜色暗下来,我总是感到饥饿,要吃掉平时根本不可能吃下的大量食物,什么瓜果零食垃圾食品都无所谓,我必须进食用饱腹填满焦虑或者空虚或者什么的。吃饱之后我就犯困,蒙一总是和我喝上两杯,随便扯点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
我们从不知道哪一天是几月几号诸如此类的,每一天都重复同样的生活,做着差不多的事情,面对差不多的人群。这一天也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蒙一懒懒散散地半靠在躺椅上,一手翘着兰花指拿着小酒杯,一手抱着一只印有几个毛线球的枕头。光着脚丫,右腿随意地搭在光滑细嫩的左小腿上。蒙一是妩媚的,一双勾人的丹凤眼,眉毛是柳叶形,长睫毛下有一颗小巧的泪痣,在她左眼的外下角。我最喜欢看蒙一的眼睛,一看就挪不开神,虽然她的脸也很美,但是比起眼睛来就显得有些单调。为了调和这种感觉,她总是抹极艳丽的红唇,穿很短的裙,笑盈盈地和顾客打招呼,冷冰冰地逼走对她别有所图的中年男人。
“妖精。”我常这样唤她。什么也不做,单这样看着蒙一也是很美的,尤其在这样微醺的酒夜。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走进店里来的,先是一双油光铮亮的皮鞋迈了进来,一身昂贵奢华的西服,白衬衫,红领带。他的脸是一只羊,应该说一只西装革履的山羊男走了进来。
不知怎的,我们竟像早已熟识他一般,虽然对他在那个时刻的到来感到有些意外,却并不讶异于他这个人,姑且称之为人吧,他的到来。
“老板娘,打两斤酒。”我现在想不起来,他到底说的是“咩”还是“打两斤酒”,亦或是他本来只要一斤,而我们给他推销了两斤。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客人总是说先来一斤尝尝,酒哪有尝尝的道理,好酒就是好酒,但凡我们卖出的酒,都是五斤起的。
那天倒是卖给他两斤酒,所以印象深刻。至于为什么是两斤酒,想起来原是他说他只要一斤,马上就要喝掉的,我们想着多劝他买一些,毕竟雨天,那天的生意还没做起来呢。
羊男,姑且这样称呼他吧,像在村上的书里见过这样一个人,难怪面熟。他把眼神从一大圈大酒缸上挪开,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桌上的杨梅酒,蒙一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问他要不要来五斤上好的杨梅酒。
“是好酒,就是不上头。”说完,他指着其中一个缸说,“要这个,两斤。”
那是最好的竹叶香,高度清酒,制作起来格外麻烦,不过也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别家哪也买不到。唯一缺点就是贵,很贵很贵,开店五年来,卖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羊男显然并没有经济上的顾虑,爽快地付了现金,随后踉踉跄跄地扬长而去。
虽变小了,他打着把黑伞,又似乎并没有打伞。拎着那两斤的白酒,走向凄凄迷迷的路口。
我和蒙一本该感到落寞,也确实有那么一些,也是很短暂和很表浅的落寞,这种事也很常见。来打酒的人,又有几个是快乐的?有人穷着,有人病着,有人孤独着,有人可怜着,有人只是无聊和寂寞。大多数人喝酒不过是个消遣,或者被酒消遣。
呆坐了一会儿,我们起身去关生锈的卷帘门,看到他在一百多米远处的红绿灯路口,就势坐了下来,拧开盖子喝酒。他不像喝水一般咕嘟咕嘟几口喝完作罢,而是真正的喝酒,不看谁,也不管有没有人看他。一屁股坐在雨水地上,双脚直直地撇开,灯光和雨雾打在他身上,他的影子在路面积水里摇晃。每喝一口时,他便仰起头看向雾蒙蒙的天空,小镇的天空像是蓝灰色的深海,没有高大建筑物的遮挡,这种天气也什么都看不真切。
“真是孤单啊。”蒙一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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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比平时早了两小时打烊。那一晚,蒙一意外地很早就睡了,她本是戴着眼罩听着音乐休息一会儿,不知怎地就睡了过去。她一直在梦里,眉头紧蹙着,我唤不醒她。待她睡醒时,阳光从窗台漫了进来,她像是从一个久远的时代走来,怔怔的,什么也没有说。
两天后,一群人找上门来,“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西装革履的人?”
“噢?长什么样子?”
“这个嘛,没什么好问的,也不好说,还不都长得差不多。难道说你们有见过什么特别的?”
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见,找人却说不出要找什么样的人,那我们自然也是没见过的。
尽管对方竭力去想,也仿佛很为难似的,最后只得作罢。
“那我们再去别处找找。总会有人见过的。”
不买酒还话多,又说不到点子上。这比起没说几句话,但是买了很贵的酒的顾客,可是差了很多呢。
没想到的是,一周后羊男又来了,我们真是喜出望外。还以为他被抓走了,或是消失了什么的,反正不会再回来。
这天他是喝着酒来的,拿着一罐没见过的什么牌子的啤酒。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我就是过来坐坐。可以吗?”语气并不像是询问。
蒙一点了点头,欠了欠身子喊他坐。我起身给他搬来个凳子,平时没有客人,椅子也难得用上,更别说没事还过来坐坐的了。大家都是打完酒就走,要酒时又来。
“难得啊。又见面了。”蒙一说。
“是啊,没对你们造成什么麻烦吧?”羊男把玩着酒罐,无所谓地问着。
我递给他一杯玉露茶,“麻烦倒是没有的事,来打酒的,问价的,寻人的,反正总有人来。”
羊男啜了一口啤酒,好奇地问:“噢?寻人?不知是寻什么样的人呢,我常在外面走动,兴许见过也不一定。”
“您常在外面走动,又是为什么呢?”蒙一问他。
“呔,不说也罢,居无定所之人,四处游荡罢了。”
“大概他们寻的就是您这样的人吧。”
蒙一说完,羊男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在凳子上稍微挪了下身子。
蒙一拿起扇子扇风,接着说,“只是当时他们忘了要寻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打量着羊男的表情,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除了他眼里有什么黯淡了的东西又重新点亮,而后,又瞬间黯淡下去。
“忘记本是很正常的事。”
坐了一会儿,大家都没再说话。
“我得走了。”羊男起身,没忘拿起他的那罐啤酒。
“您慢走。”我们送他到门口,不知为何,预感到他不会再来了。羊男的身影走入人群中,开始还很显眼,不消片刻,就隐没在夜幕的纷杂之中。
来来往往都是人,旧路灯下密密麻麻停了一排电动车和摩托车,马路上充斥着难闻的汽车尾气,三三俩俩的人在晚饭后出门散步,夜市门口的吆喝声和杯碟声此起彼伏,一只黑猫从铁门缝隙钻进市场,发出一声尖利冗长的喵呜声。
那个夜晚起,以后的很多年,蒙一神奇地再没失眠过。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大叔,上来就问,“听说从前有家卖散酒的铺子,总是开到凌晨,店主是两个懒洋洋的年轻女孩,你们见过那个酒馆吗?”
我和蒙一眼皮也没抬一下,无精打采地给瓶瓶罐罐扫着灰,“噢?是吗?没听说过,起码不在这个小镇。这个镇上的人都睡得很早,天一黑基本上就没什么人了。酒馆虽有好几家,但没见过那样的店子。”
那人走了。还带走了一壶上好的杨梅酒,他尝了一口,说好酒。
*作者简介:空中行云,一个集爱与孤独于一身的女子,在梦与现实之间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