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梦境,开始
梦境的真实感和醒来时几乎绝望的失落会使一个人疯狂。尤其是当这种状态长期困扰着你的时候,但不幸的是这恰恰是我37岁时生活的缩影。37岁的我开始对目力所及的一切表示怀疑,我更愿意相信白天发生在身边的一切是各种谎言的堆积,是视野的错觉或者是意识被麻醉后的产物。
我像一个磕药者那样对梦境的依赖完全是因为一个名叫韵雯的女子,她的出现使我原本平淡的生活竟然荒诞得让人不可思议。我知道她此刻一定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即使她像雾一样漂浮不定,她也一定会和这个世界有一种联系。即使这种联系是空气一样的东西,我也会在风中捕捉到她的痕迹,否则我的灵魂不应该这样空洞。
我想我此刻在梦中的话一定是一种梦中的睡眠状态,梦中的睡眠和现实中的睡眠唯一不同是有一种被暗示的认同感,比如说当你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出现时,梦中的幻景随即可能出现。也许你会对这种幻景有一种潜意识的抵触,认为这只不过一次梦境中的虚幻,但你愿望中的暗示使你再次接受它。意愿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和我们的灵魂一样脆弱。
我可以细致地向大家描述离我最近的一次梦境,那是一间烛光暗淡的房间,可能是一间睡房,从它多半以上的木质结构上的来看,那应该是距今一二百年左右的民居。这样的建筑往往房间会弥漫着一种特殊木材的气味,那是由年代久远的建筑木材和同样年代久远的家具共同发出的气味,从空气的潮湿度和温度上来看,这像是一个南方多雨的夏夜。房间中唯一的光照的来源是一盏案几上的烛火,但它却像停驻在花蕊上的蝴蝶那样若即若离。眼前床头纱帘的晃动给我一个暗示,我睡在那里却有着清醒的意识。
韵雯再一次地在梦中如期而至,她衣服在行走间摩擦的窸窣声和陈旧的木板在脚步的压轧下扭曲的声音向我表明她到来的真实性。她在我床前驻足片刻然后轻轻撩起帷幔,她娴熟的动作证明她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她向我俯下身,她垂落下的发梢和她均匀的鼻息弄痒了我,她一定是在端详着我此刻的睡眠,那是世间最柔情蜜意的一种目光,因为你不需要掩饰你目光中的任何东西。我因此刻拥有这样的注视而沉醉。
我想做出回应,但我在梦中睡眠无法醒来,这次你会留下来吗?我怀着缥缈的希望在梦中这样对自己说。她没有回应,我似乎意识到了结局,我感觉泪水在梦中流了下来。但我们此刻相互拥有,真实得不容置疑。即使离别的漫长也无法磨灭这一刻的美好。我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于此,仿佛一个朝圣者跋涉万里只为一次虔诚的膜拜。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那是韵雯在萧山手录晏几道的《鹧鸪天》中的词句。那一刻的我们似乎看到真正意义上的永恒,即使穿越死亡也不留痕迹。
第一章 邂逅
我和韵雯见面时的尴尬景象使我宁愿省略掉这段叙述,但我发现我企图这样做的时候,所有后面的叙述顷刻间变得支离破碎。我们总是把生活中不如意的结局归于宿命的操纵,其实宿命就在事物的开始那一刻为我们埋下伏笔。我不想在故事的一开始就故弄玄虚,但事情的发生就是这个样子的。
时间大概是在秋天,落叶飞舞的时刻让敏感人愁肠百结,我不属于敏感的人,我把那个季节里所有情绪上的细微波动都归结于孤独感在作怪。正是这种不太正常的情绪使我在和韵雯相遇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举动。
我们相遇的地点应该是在南京西路附近的一个装修庄严但很内敛的一个酒店,我们公司每年都会在这里举办各种名目的年会。当然年会只是一个幌子,作为一个以商业为目的的公司,以宴会友只不过是我们整个商业行动的托架,所有的商业活动的归根结底就是寻求利润的最大化,金融这个行业更是如此。
寻求利润最大化在现今这个时代谈何容易,首先你要面对行业内的不规则竞争,不规则竞争就是你要是在行业里中规中矩,你就得吃苦头,其次你还要面对犹如"野火烧不尽"的墙外红杏,他们从开始时的野蛮生长发展到现在的不顾风险地把资金笼络在一起,说得好听是募集,直白些就是坑蒙拐骗,原来他们也有利润最大化原则。你要不想让他们饿鬼缠身,你就不能锋头太盛,或者随行就市地追逐那些所谓的红海投资领域。
在这个环境恶劣的行业中,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存法则,我们把目光的焦点集中科技力不足的超大企业,我想即使那些被风投或者短期估值较高的成长性企业,也会梦寐以求地成为行业龙头,然后像那些金融巨鳄那样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的私利在行业领域垄断资源。而他们这种性格上几乎共同的弱点成为我们商业行动的一个契机,我们像那些唱片公司为那些初出茅庐的歌手包装上市那样,我们也对这些传统大型政策企业提升背后信息科技实力,这种纯商业行为的运作是一个复杂的系列化的过程,不能靠一己之力,这也是他们必须和我们这些传统大型企业合作才能真正地脱胎换骨的原因。
我其实就是这个所谓职业运作中的行家里手。当然你要想在这个行当里厮混,你就得有点恶棍式的匪气。往往大棒一挥,那些呕心沥血的交易创新就会顷刻间面目全非,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切要视市场以及风险为马首为瞻。一个强奸犯的初衷是为了个人的私欲强奸一个异性的身体,一个好的金融从业人员就应该为大众的私欲强奸一些韭菜的心灵。对那些初涉金融的韭菜来说,我就是一个收割者,只不过是每次进行完这种所谓的职业运作后,我都有一种愧疚的犯罪感。那些从心灵中滴落的血迹比从肉体中流出的血迹更加难以揩去,往往在这个时候我喜欢用酒精麻醉自己,我和韵雯就是在我这种景况中相识的。
我和韵雯是在宾馆的大堂里相遇的,那天恍惚中记得我是从老板的房间里走出来,其实老板的家离这个宾馆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车程,但每次我总是以方便工作的名义为老板在宾馆开个房间。老板当然每次也心领神会,为遮掩同事们的耳目,我总是陪同老板一同回房间,等大家各自散去,我再一个人打车回家。那天我一身酒气地从电梯里出来,大堂里迎面吹来的风让我顷刻惊醒,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韵雯,她从大堂的另一侧走来,我想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韵雯轻盈的步态,其实如果你细心观察生活,你会发现一个人的步态是他心里状态的直接反映。
我隐约中感到韵雯不是从尘世间的一处地方向尘世间的另一个地方走去,而是从尘世间以外一个地方走向尘世间的我。我像一个老辣的水手在欣赏着港湾里行进的一艘漂亮的帆船那样欣赏着韵雯行走的步履。但那一刻的我并没有忘记抢先一步为韵雯拉开了宾馆大堂中的玻璃门,对我这个友好的举动韵雯先是一怔,然后微笑着以示谢意。我们俩人先后出了大堂,宾馆的门前是霓虹灯的一条辅路,午夜的南京西路,街上依然车流如水,但这条被林荫遮蔽的辅路上却车辆稀少。我们站在路边左右张望,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的工夫,一辆有空车示意的出租车向我们驶来,可能是出租车上的司机知道这里有一家酒店,朝着辅路慢速拖行。
出租车停稳后,韵雯友好地向后撤了一步,我知道她是在示意让我先走。我向前一步拉开了后车箱的车门向韵雯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动作,韵雯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看我执意地站在那里,像一个门童雕塑那样坚守着一个动作,便微笑了一下侧身坐了进去,但令当时的韵雯和事后的我同样惊讶的是:我并没有站在原地等下一辆出租车,而是毫不迟疑地拉开副驾驶座位的车门坐了进去,也许是司机认为我们是一起的,在我合上车门的那一刻不等韵雯反映过来,便启动了出租车。我知道在我意识清醒的时候我不会那样做,意识清醒的人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一刻不停地控制住跳出来的各种想法。我们通常上把这称为理智,而正是人类的理智束缚住了人性中许多生之俱来的光芒。
“先送这位小姐回家。”酒气熏天的我在车里向司机咕噜了一句。
事后在车上的事我有点记不清了,只记的韵雯和司机都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吵醒了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那样,他们用很小的声音在讨论着行车路线。
出租车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车速明显放慢了下来,那时候的我也从半睡眠的醉意中有点醒来,可能是在上海永康路附近,因为那一路上的大片弄堂式民居给我这样一个模糊的判断。弄堂里的照明昏暗,和大路上高压霓虹灯雪亮的灯光形成鲜明的对比。出租车在一栋50年代左右建筑中停了下来,这种苏联式样的建筑在上海已经不多见,但在这个地方却非常显眼,因为它躲在一片的市区高楼民居中。车子停稳后司机打开后备箱,我这才发现那天韵雯随身携带了一件体积很大行李,一架古筝,取完行李后,司机望着一脸醉态的我似乎面露难色。
“你们能不能在换一辆车,我准备收工了,你看小姐,他这个样子,我也不能拉着他在上海满世界跑,到最后钱都收不到。”
“可是,这么晚了让我们上哪儿打车去。”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韵雯说话,而我清楚地记得韵雯那天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个简单的词语让躺在副驾驶位子上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我挣扎着试图从车里出来,但事实上是我是被韵雯和司机从座位上扶出来的。司机向韵雯做了一个很无奈的手势,似乎他很不情愿这样做似的,但在我付完车费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上车绝尘而去,当他的车灯在弄堂的拐角处消失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身边的黑暗是多么地汹涌和盛气凌人。
“我去弄堂口打辆车。”我站在黑暗中对韵雯说。
韵雯摇了摇头,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动作已经充分表明她的态度。一个弱小女子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异性的关切使我产生了对韵雯第一次好感,我不知道那天酒气熏天的我是靠什么赢得一个女子的信任。
第二章 韵雯
在走向韵雯居住的公寓时,我突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像寒风中簌簌抖动的野草沐浴到一缕阳光那种知足和安详,一种长期被忽视突然间得到一点关怀那种受宠若惊。楼道里的照明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用声控开关控制,韵雯进去的时候脚尖磕了一下水泥地,刹那间并不耀眼的光线让长久处于黑暗中的我一惊,韵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楼道里的墙面已经有些剥落,还有搬家时被笨重家具刮蹭的痕迹,木制扶手和花形图案的铸铁栏杆依然体现那个年代建筑精致的一面。韵雯的家在二楼,在韵雯掏钥匙开门前,我们几乎同时跺了下脚,灯光亮的那一刻,我们相视一笑,像两个恶作剧的孩子那样心领神会。
韵雯家中陈设十分简洁,甚至由于家具的精简而显得有点空旷,这就让墙壁上字画显的十分注目。看来韵雯是一个书法爱好者,字画中汇集了行书,草书,楷书,隶书等各种笔体。对书法我一窍不通,我只看懂一幅楷书的唐诗,那是郎士元的柏林寺南望:溪上遥闻精舍钟,泊舟微径度深松。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东南四五峰。还有一副是杜甫的诗意山水画,像是“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中的意境。
“喜欢书法。”
“都是临模的。”
“是你临模的?”我有些惊讶地问到。
韵雯笑了笑算是回答。
“现在这个年代,能够安心写字的人不多见了。”
“你是说我不合时宜。”
“你太敏感了,应该听得出我是在夸你。”
“那好吧,就当你是夸我吧,谢啦。”韵雯不太自然地拖着上海腔说。
“瞧,你还和我客气起来了,有句古话说的好: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瞧,你的古话还不少吗,可是项斯是谁啊。”韵雯学着我的口气顽皮地说。
“项斯这个人我不太熟,可能是月下老人什么的,将来没准能帮上咱俩的忙……。”
“去你的,没正经儿……”本来韵雯想给我出个难题,没想到被我借题发挥了一下,立刻像一个受委屈的小姑娘一样满脸通红。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煮点水。”韵雯转移了话题。
我这才发现韵雯有点外地口音,虽然她普通话流利。但口音这东西像毛发一样紧密地附着在一个人身上,即使刻意掩饰,也很难做到滴水不漏。比如说我们上海人喜欢说“热水”或者是“烧水”而从不用“煮”这个动词。在这个城市中来的外地女孩都喜欢掩饰自己的口音,可她们掩饰了她们原本最美好的东西,我像看到一个精美的瓷器被摔碎那样替她们惋惜。
韵雯去烧水那会儿功夫,我的酒劲儿又上来了,我就像身处在一个巨浪颠簸中的船舱,整个屋子像木马般地围着我旋转,情急之下,我大喊一声:“慢!”
“你怎么了?”我的喊声显然惊动了韵雯。
“没事儿,我就觉的地板在转,我想让它们停下来。”
“你去卫生间洗把脸吧,也许会好受一些。”
“真不好意思,我没吓着你吧。”
“不搭界,主要是你没事就好了。”韵雯学着上海女孩子的腔调说。
我站起身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步伐,正前方是房间里的两扇紧闭着的门,我用不太清醒的意识判断着那一间是卧室,那一间的卫生间。在我还没有做出肯定的判断时,胃里的酒已经冲到嗓子眼了,我赌博式地冲进一扇房门,好在我的运气还不错,那恰好是屋子里的卫生间。恍惚间我没有忘记锁上卫生间的门并且把自己呕吐的声音控制到最小。
酒吐出来后我赶到意识有些清醒,我用凉水洗了把脸,并抬头在镜中看了一下自己,我的脸庞红彤彤地挂满水珠,像是一个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水獭,我顺手想拿镜子旁的毛巾擦一下脸,可是我刚拿起来就又放了回去,我用手随便抽了几张餐巾纸便走出了卫生间。
“你怎么没擦脸,卫生间里有毛巾。”看着韵雯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本来是想擦的,可是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我故意卖个关子。
“有什么事情吗。”韵雯果然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你的毛巾和新的一样,没敢用,我一脸酒气,怪不好意思的。”
韵雯看着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她把水壶交给我转身走进了卫生间,拿出毛巾后递给我又把水壶接了回去。
韵雯的毛巾带着女生独有的、浓厚的浴皂的香气。我擦了把脸,精神立刻清爽了许多。
“以后别喝哪么多酒了,对身体不好。”韵雯说这话的口气有一种我们相识很久的感觉,以至于当时我心中大胆地假设:是不是我给她的印象还不错。
“你这家里没什么家具,你靠什么生活。”一边喝着茶我一边没话找话地说。
“比梭罗的小木屋强多了。”说这话时,韵雯的脸上像一个藏着秘密的小女生那样得意。
“你是说写《瓦尔登湖》的梭罗。”
“你也看过《瓦尔登湖》”韵雯一脸惊讶地说。
“你看我喝得醉熏熏的你是不是以为我是街头的小混混。”
“我可没有这么想,你别冤枉好人啊。”韵雯急着辩解道。
“你冤枉我了,我是一个大混混。”我坏笑着道。
“我才不信哪。”韵雯不假思索地道。
“信不信由你。”
“去你的,知道你就是在欺负人。”韵雯佯装嗔怒道。
后来我又坐了一会儿,也许是坐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总之,我感觉比刚才好多了,我于是站起身准备道别。
“我现在好多了,我想我可以出去打个车回家了。”
“没关系,你可以再坐一会儿,我周末睡的很晚。”
“已经很打扰你了,真的很感谢,我第一次遇见一个陌生人对我怎么好。”
“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不陌生了呀。”韵雯用我惯用的口气说。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我们一共相处了2小时18分钟11秒。”走到门边时我看了一下表然后故弄玄虚地说。
“你怎么计算的哪么精确。”
“我看见你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数自己心跳来着……”
“真笨,又上你的当了。”韵雯挥着小拳头在我预先锉下来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走出韵雯的寓所,我被夜晚的风吹的完全清醒过来,我甚至感觉肚子里有些饿了,在弄堂的丁字路口,我看到一个卖柴爿馄饨的老太太,我吞了碗,并随便和她聊了两句,我记得好像是问她,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收摊,她回答说,天快亮了,她是赶早班的生意。我当时有些疑惑,难道我在韵雯家里呆了这么长时间。
出弄堂口的时候,我还特意记了下弄堂的特征,后来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我尽量保持清醒,我想记住韵雯家附近的道路。我是刻意这样做的,我也清楚地意识到我这样做的目的。
和韵雯分别后的第三天,我决定去找她。
我很容易地找到那条在市区岔路口附近的弄堂,因为弄堂口左边是一家饰品店,而右边是一个卖烧烤的小吃店。可是进了弄堂后,我却没有发现那座带有明显建筑特征的苏式公寓楼。
“难道我是在梦中来到这个地方,”我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可是那天夜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真实,我不会搞错的,至今韵雯用过的毛巾上的芳香还在我记忆中停留,仿佛触手可及。我下意识地在空气中抓了一把,奇迹的是我又看见那个在弄堂钉子路口卖馄饨的老太太。
“老板,这弄堂里有座四层的公寓吧。”
老太太温和地笑了一下。“我在这住了快三十年,没听说过有你说的公寓,你确定是这个弄堂吗。“
“您还记的前天夜里,不,应该是快天亮的时候,我从那座公寓楼里出来,我还在您的摊上买过碗馄饨。”
“好像是有怎么一回事,我觉得你面熟,那天我刚支起摊,你就过来了,对不,可是这弄堂里没有你说的那样的公寓楼,这个弄堂最高的建筑也从来没超过我家房顶的鸽子窝。”
我开始有点泄气了,站在那条似乎通向世界各方各处的丁字路口,我茫然地不知从何而来又要从何而去。正午的阳光炫目地让人睁不开眼,韵雯你在哪,如果你是我那天的幻境,让我也到你的那片幻境里去好吗,如果不是幻境,能告诉我我们下一个重逢的地点吗?
我忽然感到有些伤感,如果我从前的生活比不上一段可能是幻觉的经历那无疑是一种悲哀,我无法安慰自己,那种幻灭的感觉是我此时此刻的感受,我决定寻找韵雯。
第三章 寻觅
信佛的人把今生未了的愿望寄予来世,我没有佛缘,我要在今生找到你。
于是我开始一个又一个的旅程,我知道这样做的渺茫,但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甘心只在梦中见到你,我看到我指间的火焰,我看到我的梦像焰火那样飞到天上,我被黑夜的空洞吓坏了。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我在很小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最真挚的伤感,发自内心最原始的孤独,在那样的夜晚我总是在梦中惊醒,我不怕梦见恶魔、鬼怪。我怕在梦里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像一个被掏空芯子的树木。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就是一个渐渐被掏空芯子的树木,枝叶葳蕤外表下包容着不可抗拒的死亡,我知道。
大学时期,我们宿舍里有一个帅气同学,他总喜欢唱那首《爱,值得》,尤其是他喜欢在楼道尽头的淋浴房里唱这首歌。他的歌声像冰一样尖锐。那种可以触摸到的寒意被楼道里空洞的黑暗传递着,于是我们每个人心里在那一刻都结了冰。我们在熄灯后压抑的黑暗中分享他的孤独,也体验着各自的孤独。有时候我们也会伤感,在那个年龄里每个人都会伤感。和现在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对最美好的事情还没有麻木。我们甚至更愿意相信在暗夜中比最遥远的星辰更微弱的光芒。我们那些单纯的梦想像鸟类羽毛,纤弱而难以折断。那是一个所有渺茫都可以触手可及的年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等待。青春就是这样的光景,孤独但不绝望。
还有一次是在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和几个发小同学去凑了次新年晚会,那几乎是一年中最肆意宣泄的时刻,随着新年钟声的临近,舞曲也变成电子版的DISCO连奏。那一刻的舞场像被巨风肆虐的树林,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任何人都难以相信人类的肢体可以这样摆动。地狱里受虐的灵魂也不过如此。那天,我因为遭到几个异性舞伴的拒绝而兴味索然,没等新年钟声敲响就离开了舞会。
但一出酒吧我就开始后悔,因为我感到更加孤独。那时候我的心情简直是糟透了,连雪花飞到脸上都会感觉被什么人嘲弄。那些是眼前可以唯一移动的物体,还有几个是在酒吧后巷稀疏的人影。雪花飘到灯影里,像是有意在那里炫耀,久久不落在地上。风的声音时远时近,若即若离。我把所有可以系上的扣子全都系上,把所有可以裹紧身体的空间都紧紧攥在手上,不留一点缝隙给寒冷。
从酒吧走到夜宵车站的路旁是另一所酒吧高大的墙壁,那样唯一的好处是在墙上始终有一个影子在跟着你走。这时我发现在马路的另一侧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我们斜对过垃圾桶的几只野猫,或许它们才是这个城市最合群的同类伙伴们,但那一刻的我们都走在不同的回家路上。
隔着一条风雪飞扬的马路,我能感觉到野猫歌声中的孤独,我想因为节日,它们的警惕性在休假,在那条车辆稀少的午夜的路上,它们以为它们是路上唯一的主人,所以它们纵情地喵叫。不过猫儿们的对话震撼了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孤独的人,甚至我感到在马路另一侧寻觅果腹的它们比我更加孤独。我在心里说:兄弟们,你们感觉好些了吧。把想释放出来的东西全都释放出来吧,我愿意在此刻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那一刻的我被一群夹缝中求生的生命所感染,它们那逼退寒冷的歌声让我觉的:孤独也是可以被蔑视的。
第四章 重逢
在寻找韵雯的过程中,我走过多少艺人喜欢去的古镇我自己也记不清。
那一次,火车到杭州的时候晚点了近两个小时,车厢列车员叫我起来换票时我正暗自在一旁庆幸,因为我不用在候车室里等到天亮再去赶头一班去萧山的地铁。我有过很多类似的经历,午夜的候车室像一个难民收容营。仿佛窝在那里的人们连人类最后一点奢求都没有了:昏暗的灯光;嘈杂的声音;令人窒息的空气;疲惫的目光;慵倦的脸庞和遥远的颠簸、跋涉。人类的灵魂在那一刻被装载在最小的躯壳里,而那个躯壳只需要被咫尺方寸的地方所收容。
在这样一个时间段里,你可以看到这个城市最繁忙的景象。而那一个个充斥街头巷尾的早点铺面就是点燃这个城市的引擎。我因祖籍的关系多次回访萧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对早点品质的追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另一个角度透视了这里的生活节奏比国内其他一些省会城市要舒缓的多。我曾在一个茶馆里看到数十种不同样式的早餐组合。让人目不暇接。这个城市的早晨还有另一道罕见的风景,就是那些行走在街头巷尾买早点的妇女,她们衣着宽松,发髻半绾半散,似乎她们还来不及换上正式的衣装就走上街头,她们个个风姿绰约,引人浮想。
路过杭州湾大桥,现在是秋季,估计不是汛期,水位有些低,江两岸的整齐的吃水线裸露无遗。江水碧透如叠玉,风正帆悬,百舸争流。对岸岳麓山苍郁挺拔,而雄伟如武士般守卫着这座古城。路边峰峦骤起,时有溪流湍滦其间,农舍皆依山而建,茶园,桑田错落有致。江水如镜,山影倒悬,鹭鸟翻飞,鱼舟如止。古朴的田园风光给人一种抵此终老的感觉。
去萧山的路基本上是沿一条河流蜿蜒而行,路面狭窄,遇到错车的时候,双向行驶的车辆都得减速。路边随处可见由农舍改造的旅店,油漆招牌上的字体像小学生的习字本。还有一些像街头涂鸦似的漂流广告,它们招揽生意最具共同特点的用语是:惊险刺激,安全自负。
现在我和梦境的距离就是我和萧山的距离。当我站在的桥头俯瞰整个萧山时,不由自主地心中这样想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我看到它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被它的美丽所震慑。打个比方,如果说天堂的门口还有一条岔路的话,那它一定是通往人间的萧山。此时它就像一个安静的婴儿躺卧在青山翠谷之间。
从旅游小册子上读到的关于这个城市最多的字眼就是民风淳朴,其实那是很多旅游小册子对萧山这样的城市最笼统的描述,对于此我倒不那么苟同。有个作家曾描写过:“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部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乍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近于糊涂一点罢了。”
到达萧山后,我开始有的放矢的寻找,萧山并不大,在这里找一个常住的外乡人并不难,在来萧山的第二天,我在酒吧里认识了一个长头发的歌手,他演奏间隙的时候,为了感谢我点了他自己也很喜欢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请我喝了一杯。我们彼此对视了一下就像老朋友那样攀谈起来,他原本有一个在音乐学院一起上学的女友,毕业后准备成婚的那种,只是后来他的女友却和另一个人出国,他变卖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出国去找她,最后他们相逢在异国他乡的街头。但是相逢的那一刻,他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即使她回心转意,他们也无法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人一旦受到伤害后就容易耿耿于怀。他对我说,从那以后他就变得很现实,他不相信人和人之间没有利益关系的情感和友谊。我说几句安慰他的话,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向他问起韵雯。他说他认识一个和我描述及其相似的女孩,更幸运的是他居然知道她在这个古城居住的具体地址。
我按照歌手的指引很快找到那条文庙边的小巷,正像歌手所描述的那样,这条小巷并不长,家家都有楹联,黑漆实木门,镂空的木窗,墙外多是缘墙而上的古藤,墙内是开小碎花的蔷薇,葱葱郁郁地从墙顶探出头来,也把荫蔽散在街巷上。站在巷口,我像一个初恋的高中生那样,心情忐忑不安。我感到有一股潮水在向我涌来,我带着一种战栗般的冲动淹没在那股潮水里。我感到我像春天花朵一样地复苏,有一种如血液般膨胀的激情从体内绽放出来,这是我生长的世界吗?这是我平庸、琐碎的时间吗?这是我悖逆的信念、恐慌的压抑、敏感的自卑吗?我这样惶恐、这样躁动、这样迟疑、这样矜持、这样不自信。只为即将见到你:一个仅仅一生中相处过2小时18分钟11秒的女孩。
韵雯,你能感受到我见到你那一刻的感觉吗,你能感到我在极力克制着声音中的不自然吗。我感到那天的阳光像风一样扑面而来,远处的山影在风里颤动,树叶都在那一刻合上眼睛,仿佛怕它们摇动的声音惊动我们的时间。
令我惊讶的是你没有惊讶,你怎么会那样平静呢?难道是淡然于世事是你的天性。像一滴涧水碰见一滴海水那样的几率,你知道这背后有多少跋涉,多少等待,多少无奈吗!为了消磨最后一刻等待的无聊和煎熬,我在那个我们再次见面的巷口背诵所有我能记得起来的古诗词,当背到晏几道的《鹧鸪天》中的那句“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时,我的眼睛溢出来泪水,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我喜欢妥协,喜欢中庸,喜欢迁就,可是从遇到你的那一刻起,你就颠覆我所有关于人生价值的取舍。我那些自引为成就的东西像糟粕一样令人唾弃,你让我明白怎样生活才能配上这得来不易的,在世上走一遭的机会,我怎么可以这样屈就于平庸和冷漠,我原本可以那样细微的感受生命。像花朵那样呼吸,像云一样行走,像风那样飞翔,像雨那样义无反顾。你知道你的存在对于我存在的价值吗,当你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的那一刻起,我觉的我身边的空气都不一样了,我可以用手来抚摸,用耳来倾听它们在我们身边碰撞的声音。
我今天依然清楚的我们再次见面的每个细节:我记得你额头上出的细小的汗珠,那是一个体形瘦弱的女孩背着那架沉重的古筝在山阴道上行走的杰作,你像是遇见一个靠山那样把琴从肩上摘了下来,然后抱在怀里,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等我反映,当然那天我也心领神会,心甘情愿地把你怀里的大家伙接了过去,然后我们一起走向你的家。
我记得你当时双臂平行地推开那扇木质黑漆院门,开门的那一刻,门的上缘蹭落了蔷薇的花瓣,那些如细小的花瓣散落在你的肩上。你停在天井,细心地掸落它们。然后我们一起来到了你租住的那间古色古香像三十年代鲁迅笔下的小屋。
“你现在屋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进门后我环视了一下房间的四周说。
“雨果说过:我们吉普赛人只需要空气和爱情。”
“说的好,我还真是来的时候,可是空气在哪儿。”我伸着鼻子在房间里四下闻了闻。
“去你的。”韵雯听出我话里的含义,红着脸说。“我去烧水,泡杯茶,你在外边等了这么长时间一定很渴了吧。”韵雯说着往厨房走去。
“别着急啊,哪么长时间没见让我好好看看你,别一高兴认错了人。”
“那你到街上再认一个人回来呀。”韵雯扭过身仰着脸挑衅地看着我说。
“算了,太辛苦了,迁就迁就,算你蒙混过关吧。”
“你是不是气我上头呀。”韵雯学着上海女孩的腔调说。
“我不敢,高兴还来不急哪,有一首歌写的好,《怀念不如相见》。”
“好像是《相见不如怀念》,那英的歌。”韵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说。
看我站在那里憋住笑不说话,“好啊,又上了你的当。”韵雯恍然大悟。
我没有想到我们再次见面的气氛会这样轻松,这段时间我比一个朝圣者还要辛苦,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个方向和目标,我没有他们那样幸运,因为任何一段旅程的终点对于我来说都是最遥远的距离。世界上还会有比漫无目的的行走更费心劳力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我的冒失造访是否打乱了韵雯原本平静的生活,既然她选择远离都市,只身一个人来到这个小城,自有她的一番道理,也许她是躲避谁,抑或是逃避一种生活,或者是为了遗忘一段往事,我不得而知。但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出于一种现实的考虑我对韵雯的未来更感兴趣,明确地说就是她如何设计她自己未来的生活,如果弄清楚这一点,我就会有的放矢。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我不想放弃也许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
我知道目的性的太强会使我们的交往变得生涩、拘谨,毕竟我还不了解韵雯的想法,对于她的过去我更加一无所知,我不能贸然行事,这不是我的一贯作风。我知道现在对于我最不利的是:对于我们在萧山不是偶然相遇这一点上,我们各自都心照不宣。好在韵雯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女孩,对于我这个最敏感的话题,她从不提及。仿佛这又是一次萍水相逢的巧遇。
正是我们之间的这种默契使我们在萧山相处的日子平静而甜蜜。走在大街上,人们会把我们当成一对情侣,而且是刚刚坠入爱河的那一种。有时还会招来羡慕的目光,我们在外形上基本般配,各自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衣着入时但不媚俗。
来到萧山后我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送韵雯去上班,这使我不得不改变自己晚睡晚起的习惯。我惊奇地发现人的惰性不是不可以改变的,但一定要有外界的动力,而且这种动力是你心甘情愿接受的。韵雯住在小城靠近杭州的地方,而我住在一山之隔的西湖附近,每天我几乎要穿越半个城市来到韵雯租住的地方,然后再和韵雯一起穿越大半个城市去她上班的半山茶社。
“你不用这样每天很早起来送我。”韵雯在一天上班的路上对我说。
“我不是为你担心吗,你知道过去这个地方土匪经常出没,我怕哪天你被抢去做了压寨夫人。”
“这个地方美女如云,他们找压寨夫人不一定挑上我这样的呀。”
“你不知道,现在土匪的品味都提高了,时代在变啊。”我装作一旁长吁短叹道。
第五章 一天
“我们的思想今夜最敏捷,而我仿佛知道,我们外面的每一样东西,就像霧和雪一样疯狂。”我不是善于捕捉内心体验的人,即使在最敏感的时刻。但是那个萧山的清晨,坐在床边依然睡意朦胧的我脑海里闪过这句叶芝的诗句,当时令我惊讶的是它居然准确地反应出我在那个清晨的感受,这就是我一天的开始,我想也许这一天将会在我一生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拥有完美的一生,但每个人都会有一生中完美的一天。
那看上去是一个并没有什么特殊意味的山野的清晨,萧山古老的街道被雾霭笼罩着,空气中漫延着山间艾草和泥土的芬芳,我望了一眼窗外,那个被晨雾笼罩的世界像一个新婚女子那样羞怯和乖巧,仿佛等着我去揭开她的面纱。在我的一生中没有像今天那样强烈期盼着一天的开始,因为我和韵雯有个约会。
当我走到大街上的时候,雾霭渐渐地褪去,几家经营早点生意的饭铺开始忙碌着揭开门板,被露水浸湿的青石路面上还残留着昨夜夜市留下的痕迹。我尽量控制着自己行进的步伐,因为我不想让韵雯察觉到我今天异常的心态。我想让她感觉到那只不过是我们相识以来普普通通的一天。
走到跨湖桥的时候,我心理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具体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跨湖桥两边经营手工礼品的店铺还没有开门,廊桥内空空荡荡的,我可以清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青石路面上回荡,正当我回味着刚才涌上来的那种奇怪的心理体验的时候,突然一团浓重的雾霭涌进桥廊,雾霭迅速地漫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笼罩在那团雾霭中,最后我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脚步,因为廊桥内的能见度几乎为零,周遭的桃树向我涌来,我仿佛置身在世间以外的一个世界,我感到双脚已经脱离地面,浓雾中我感觉不到我是在升腾还是下坠,只是不由自主地被浓雾裹挟着,突然我听到廊桥的另一侧响起一串脚步声,从脚步声中不间断的特点来看似乎来人并没有受到浓雾的影响,我感到那脚步声明显地是朝着我站立的方向,随着它的迫近,我依稀分辨出一种熟悉的声音,我在浓雾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臂,我也感受到雾中有一种质感的接触传递到我的手上。“韵雯,是你吗。”我感到我的声音似乎受到雾霭的阻隔,“韵雯,你在哪里?”我又一次地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伸出手臂,这时雾霭突然间迅速褪去,甚至比它涌进廊桥时还要迅速,但是匪夷所思的是,空荡荡的廊桥内只有我一个人。
到达韵雯寓所的时候她正在收拾行装。“你刚才没有出去吗。”一进门我就禁不住好奇地问道。
“没有啊,怎么啦。”韵雯停了下来抬起头说到。
“我是说从早晨起来你就一直呆在家里。”我仍旧有些不死心地问到。
“是啊,你到底怎么了。”韵雯有点让我问迷糊了。
“没什么,我刚才在跨湖桥上碰到一个人,我还以为……”
韵雯对我的陈述不置可否,短暂的沉寂后,韵雯岔开了话题。
“你走得这么急干吗,我们又不是急着赶路,看你出得一头汗水,我来给你擦擦。”说着韵雯掏出一条手帕,当她的手帕接触到我的额头那一刻,我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一下,我下意识地一把握紧韵雯的手臂。“韵雯。”我能清楚感觉到我声音里异样和不自然。
韵雯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但她的手臂被我紧紧攥在胸前。她只好低下头,我知道她是在回避我的目光,因为我知道此时我的目光可以说明我内心的一切。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刹那间凝固了。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安静的一个早晨,我们如同世界末日里唯一幸存的两个人,只要我们彼此分开一刻就会陷入无尽的孤独和绝望。
“你还没有吃早饭吧,我给你准备好了,吃点东西吧,要不然路上会晕车。”沉默了许久,韵雯故意用轻松地语气说道。
韵雯给我准备的早餐很丰盛,都是当地小吃特产,梅干菜,湘湖炖菜……我也顾不上客气就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别着急,慢慢吃,我们时间来得及。”韵雯不自觉地冒出一句南方话。
昨天我们已经和当地的旅行社定好今天的行程,韵雯一个星期工作6天,这是我到萧山后第一次能够和韵雯有一个完整的在一起的一天。所以几天前我就开始策划和准备今天的行程。
我们今天第一个旅游景点是离古镇不远的一个烟霞三洞,因为在此之前我因工作关系时长到处跑,所以我并没有感到今天这个烟霞三洞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能是因为很久没有出行的缘故,韵雯一进洞就显得很兴奋。
“你看那一块钟乳石多像一对兔耳啊。”韵雯指着一处名为“广寒玉兔”的景点兴奋地说到。
“惟妙惟肖。”我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态度应付到。
“你快来看这块,像不像一个狮子头。”韵雯又指着一处“狮子王”的景点说道。
“惟妙惟肖。”我故伎重演。
“你看这块,真像是一条鲤鱼,你看它身上的鳞片。”韵雯指着一处“鱼跃龙门。”的景点说道。
“惟妙惟肖。”
“你能不能换个词儿,你就会这一句啊。”韵雯被我搞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我故作长吁短叹地道。
“快来看,快来看,这块真是神了,我都不相信这是天然形成,你快来看,多像啊。”韵雯又兴奋地指给我看一处景点。
“这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黑暗中我挨了韵雯一顿雨点般的小拳头。
我们下一个旅游景点是便是西溪,“泛彼柏舟,在彼中河。”如说湖中景是天堂的后花园,那于我,韵雯便是整个天堂。
“彩舟载得离愁动,无端更借樵风送……不知怎的,总感觉情绪起伏之时,隐约听来了韵雯和应和声,我忽然感到来自身边的一阵沉默,我扭头看了一眼韵雯,令我惊讶的是,韵雯泪水莹莹地坐在那里已经哽咽得除了呜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韵雯一看到我的目光就像触电般地闪开,把头扭向窗外。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只能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韵雯的肩头。旅行车一到景点,导游就开始解说这的历史,在导游解说的间隙,我故意大声提问到:“白娘子庙?”
“你是说雷峰塔的故事吧,这个塔离这里不远……”
“真不巧,要不然我让他们在这里再建一座,你这么哭下去,我估计法海又要来镇压你了。”我低头关切地对依然泪眼涟涟的韵雯说。
“去你的。”韵雯垂了我一拳后破涕为笑。
我们行程中的最后一个景点便是虎跑,说笑着气氛又活跃起来,行到山泉滴落的地方,韵雯用双手接一捧泉水就径直喝了下去。“你来尝尝,泉水很甜的。”
“我劝你还是别喝的好。”我皱了皱眉头小声地说道。
“怎么了,真的很甜的。”韵雯诧异地望着我说。
“刚才在你喝水之前,我看到泉水上方有几个字。”我卖个关子说。
“什么字。”
“公共厕所。”
“呀!”韵雯惊叫了一声仰头看去,当发现是我的恶作剧后,挥着小拳头在山间道上向我追来。“有本事你别跑,我这次一定饶不了你……”
下山的路比较陡,我就一把把韵雯揽入怀中,韵雯像一头迷茫的幼兽,在我怀里颤抖着喘着粗气,最后在我腰间拧了一把。而我却把她搂得更紧了。
回程的路上我们都很疲惫,韵雯在座位上支撑了一会儿就把头一歪枕着我的肩头睡着了。为了不惊扰她的睡眠,我像是生长在无风沙漠中的一棵树,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一个坐姿。公路两边的山岗在夕照的余晖里愈发显得幽暗莫测,河水在浅滩处翻出一朵朵白色的浪花,散落在山野和河谷间的村落升起了缕缕炊烟,远方密林深处闪烁着几粒晨星般的灯火……仿佛是梦境中最遥远的一隅,此时的世界如处子般的宁静。
下车后我和韵雯一直手握着手,即使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我们也没有分开,我们在沉默中分享着此刻彼此拥有的美好。这是属于我们的一天,我们就像是一对被幸福宠坏的孩子,活在来自于全人类羡慕和妒忌的目光中而浑然不觉。钱塘江上飘荡着几支今天最后一班漂流的木船,船上不时传来女声的尖叫和人群的欢笑声,在斜流的转弯处响起了古朴的民谣,歌声在夜色的昏黄的水面上经久不散,河水上两岸的灯火的如摔碎了一地的金银,溢彩流光,斑斓摇曳。我和韵雯不知不觉中回到跨湖桥,跨湖桥中游客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突然间清晨那诡异的一幕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了?”韵雯仰起头问道。
“没什么,我们换一个地方过河吧,这里人太多了。”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故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韵雯对我及其牵强的理由没有任何异议,顺从地把她的手心放在我的手掌里,我想此时此刻就是我把她带到世界的尽头,她也会心甘情愿。
晚饭过后,是钱塘江放花灯的时刻,幽暗的河水上顺流而下飘荡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和韵雯也一人买了一只荷花外形的纸灯,橘红色的烛光在晚风中像少女飘逸的裙裾,让人不忍释手,我们站在河岸上看着属于我们的两盏烛火从流飘荡,汇入万盏灯火之中,我们试图分辨出属于我们各自的那一点光芒,可是被那一片斑斓的光海淹没了。
我还是像往常那样送韵雯回到她自己的寓所,我独自一人站在街巷上看着韵雯窗口的灯光亮起,熄灭。直到最后确定它不再会点亮的那一刻,我知道属于我们的这一天结束了。我穿过大半个古镇回到我那间冷清,孤寂的小屋,窗外夜色阑珊,远处起于河岸两边的笙歌仿佛飘渺的梵音,那是人世间最后的绝唱。
我翻开了床头的一本诗集,那里有一位诗人对夜色的描述: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次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第六章 预感
我自认为不是那种轻易的被主观错觉所蒙蔽的人,这使我在顺境中总是抱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我知道在这个阶段最容易出纰漏。但在萧山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失去这种本能。我开始相信所有美好、永恒的东西。我开始计划我和韵雯的未来,我甚至给当地的一些媒体发出我的简历,和卖房经纪讨论房屋的价格和地段,甚至看了几家当地开发商的样品房,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韵雯悄悄地进行的,我想当这一切都变得稳妥之后,给韵雯一个意外的惊喜。这貌似平静的日子终于被一段看似平常的插曲所打破。
那天晚上我们在跨湖桥附近的餐馆用完晚餐后回到韵雯租住的房间。那是一个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一个普通的夜晚,对过邻居家准时传来稀里哗啦的麻将声,河边酒吧里歌手开始调制乐器和音响。临街店铺的灯火照亮窗边的墙壁,远处山边升起的弯月在夜色中像是被裁剪过似的轮廓分明。
韵雯开始用煤油炉烧水准备泡茶,而我正在把从街上买来的茶点挪到洗好的盘子里。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回荡着贝蒂.米德勒的《翼下之风》,我一直怀疑那首歌曲不是从韵雯的播放器中传出来的,而是来自于一架播放密纹唱片的老掉牙的留声机。我正想着是不是该换首歌曲或换张唱片的时候,忽然间音乐在灯光消逝的瞬间嘎然而止。借着房间中仅有的煤油炉的火光,韵雯开始在抽屉了寻找蜡烛,这里在旅游旺季经常停电,而蜡烛是生活中的常备品。黑暗中我听到韵雯小声咕噜道:“我记得还有一支在哪。”
“算了,别再找了,我去街上买几根回来。”我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向门边走去。
“你知道在那里有卖吗。”韵雯停止了寻找。
“你放心吧,我去一会儿就回来,把门插好,别让坏人进来。”
我听见韵雯的笑声,而她的笑声是我们那段时间里预示着一切都风平浪静的讯号。
那天走到街上时,我的心情一直格外平静,游客们都从两边黑暗的店铺中走了出来,本来并不宽阔的街巷立刻人头攒动,杂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交谈声像潮水般地涌进街巷,在摩肩接踵的街巷中每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这似乎是停电带来的奇妙感觉。在东门附近的一家杂货店里我买到了店中最后几根蜡烛,我付完钱往回走,街边的店铺开始传来上门板的声音,似乎店主们已放弃了等待,正在这时,忽然间街巷中灯火通明,光明像魔术师手中的戏法瞬间替换了黑暗。街中顿时传来的欢呼声,人群像庆祝节日那样尽情宣泄。本来我也应该属于这欢乐中的一员,可是匪夷所思的是,我却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仿佛所有的人都找到归宿,而只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恍惚中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开始加快脚步,最后变成了疯狂的奔跑。
当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韵雯面前时候,看到她惊讶的表情。
“在街上遇见坏人了。”韵雯用我一贯的口气笑着问道。
我目光忧郁地望着韵雯,似乎在确认她在我身边的真实性。“没什么,我只是突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你会离开我。”
韵雯没有回答,但从她那天极力掩饰的表情中,我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微小的变化,我们在这几天中建立起来的、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