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第十九章:白龙书(一)

清风了无,阳羡山中,观云台上。

满鬓皆白的老人望着空空山谷,身后棋桌摆着一副残局,祭台上仍余血痕斑驳。

小徒弟从山下跑来,却上不去数十丈高的观云台,只能在台下喊:“师傅!李大人来了!”

老者闻言不动,双手背着捏着一枚棋子,山海翻覆了几百年,他像这山神,他知道他在等什么。

“吾海曾空,江河万古。”他向着空山胡言乱语,终于转身落了子,“你回来了…”

东臣牵着马,喜九躺在马背上,嘴里嚼着一块梅子干,有些惋惜的说道;“唉,没来得及多带一份桂花糕呢。”

“小师爷,你当初,怎么进的仙机门呢。”

“少打听,送你上山之后,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自此别过,谁也别问。”

“小师爷过得潇洒,我真羡慕。”

“没什么好羡慕的,谁少年时都曾怀中握刃,仗剑长刀,时间长了,反而想看看田里的稻子熟了没有,闻闻市井炊烟,见见心底的人。”

“小师爷也有想见的人?是谁?”

“牵你的马,屁话那么多。”

东臣撇撇嘴,拽着缰绳,眼前长路漫漫,黄土路上随着马蹄踏起的尘烟细密的飞扬。

长路未尽,前方突然出现一位蒙面人,身材矮小,骨瘦如柴,脸色憔悴,唯有一双眼睛闪着寒光,极其明亮。

“山椒…”

东臣一眼认出了她,松开了缰绳,上前一步。

山椒却拔刀横立,一言不发。

东臣心里一凉,十二天的人恨他是应该的,刺柴死于那场阴谋,东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山椒清楚事情的经过,她不应该恨他。

两人对峙很久,既不说话,也不动手,看的喜九心烦气躁。

“干嘛呢?等啥呢二位?”

两人仍旧不理他,山椒犹豫了一下,先出一招,可惜她从未用过那把刀,气力不足,一招走偏,刀刀落空。

东臣不用内气,只凭身手就轻易躲过。

“你真想杀我?”

“我做梦都想杀了你。”

东臣夺过刀,看着山椒眼中闪烁的光,听她的回答。

他脑海中不知为何闪过那晚刺柴在月亮下大哭的样子,他不可能成为他了。

“你功法太差,若要杀我,三年后阳羡山下,我等你。”

东臣扔了那把刀,牵起缰绳从山椒身旁走过,神情少有的冷漠,走出很远,不曾回头。

“你这表现,很少见啊。”喜九察觉东臣的情绪,却对他这突然转变的样子产生了兴趣。

“没什么。”东臣淡淡的回答,语气却和以往的轻松不同。

喜九看着他牵缰绳的背影,眼神变得复杂。

他的内气日益增长,功法精进许多,可是他看得出来东臣刻意掩盖了一些身法,常人命格难容大气,强行改命只会加速陨损,可是东臣从来没有过内气不稳的情况,甚至四柱五行也极其调和,从没有像太子一般出现午火不续,阴火盛行导致内气过剩,随时可能殒命的情况。

这种情况除非有李无楼的秘术加持,可李无楼让自己跟着他,不就是防止他内气乱心有伤性命吗?

喜九想来想去,眼光落在远方依稀能见的阳羡山观云台上,一切的谜底,三年后自然会解开,此时也不必急,想到这,他露出一抹不明的笑意,重新嚼起梅子干,哼起歌来。

到登上阳羡山时,九月已过了大半,山风似是深冬寒雪的刀锋。东臣和喜九两人在半山腰处的山洞中暂时休息。

  “据说这山洞以前住着位高僧,当年风禾在的时候,这个地方还是仙机门的禁地。”喜九边和东臣生着火堆,边回忆起从前仙机门鼎盛时的光景。

  “我刚到仙机门的时候,才八岁,掌门风禾收了万千弟子,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那时候没有住的地方,我便躲在这山洞里,下雪的时候实在冷极了,我便在这山洞里一遍一遍练功,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冻死,天下第一的功法就是这么来的。”

东臣把火生起来,把湿透的鞋袜拿在火堆边烘干。听喜九主动说起仙机门的往事,有些诧异,这小子一路上也不肯多说,如今到了地方却愿意说了。

   “小师爷神功我早听李道长说过,据说小师爷剑法卓绝,可是世上却从未有人见过你的剑。”

   “见过我的剑的人,都死在那剑下了。”

   “很难相信,一位无敌的剑客,用的是武当山最基本的无极剑法。”

喜九抬眼,细长漆黑的眼中带着一抹杀意。

   “你见过?”

东臣笑笑,“凤鸣山时,那位知鱼姑娘和你用的一路功法,你虽然刻意隐藏了一些,但你觉得我看不出来,也露了些招式。”

   “你怎知那是无极剑法。”

   “李道长说过,仙机门本没什么独门功法,只是得了武当山张仙师的口诀,但招式却是风禾自己根据自身行气创的,所以仙机门的功法简单易懂,在与人对战中强调的是灵活机变,善用气息。”

喜九看着平淡说出这一切的东臣,觉得先前那个装傻充楞的小子跟眼前这个人毫无半点关系。

   “我确实低估了你,但我希望李无楼没看错你。”

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了许久,东臣看了看山洞外漆黑的夜色,声音混着火堆的浓烟,“师爷,让我看看完整的‘无极剑’吧。”

喜九叹了口气,表情凝重,最后终于重重点了个头。

山洞外山风狂乱,山洞内剑气萧然,两人一夜未能成眠。

第二天辰时上下,两人在洞口分别,喜九用极少有的长辈姿态语重心长的嘱咐东臣。

   “仙机门深不可测,凶险藏于暗处,务必小心。”

   “小师爷…我们会再见面的。”

喜九笑,“江湖无常,但愿彼时我黄土还未尽身。”

东臣望着喜九的背影,一直听到山下隐约传来马蹄踏铁声,方才转身上山。

靠山顶峰处,矗立着巨大的石门,石门之上隐约刻着“天机仙门”,推开石门,依山建着巨大的楼宇,只是看起来已经破败很久,鲜有人居。

一位白衣老者坐在石阶上,身边是一副棋盘,棋已落子,正是开局。

东臣恭敬向老者行了礼,呈上八本道义,报了来号。老人也不多寒暄,招呼他对面落座。

东臣心里还是有数的,自小摸着棋盘睡觉,棋技自认天下少有敌手,连胜三局连输三局都不是什么难事,面前棋局才开,看张仙师落子位置,东臣心中就已经有了打算。

“仙机门已经很久没收过入室弟子了,你若已经正式拜了李无楼,大可跟在她身边,大费周折来这荒凉之地实在没必要。”老者云淡风轻的落了一子,似乎并未把注意力全放在棋盘上。

“李道长说唯有入山者才算仙机门真传。”

“她是骗你的,如今仙机门弟子四散,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言。”

“仙机门早已不复往日,但是张仙师威名依旧,晚辈此来是为求张仙师赐教,是武当弟子还是仙机门弟子,没什么所谓。”

老者眼神微动,依旧看着棋盘,“少侠还是专心下棋吧。”

再看棋局,东臣起初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越是落子心里越不安。张仙师何等人物,经历三朝更迭如今百岁有余,武当山掌教,仙机门代掌门,可是这棋下的却像是不懂棋局的新手,处处被东臣带着走,甚至连犹豫都不曾,直至第一局结束,东臣胜了,都觉得莫名其妙。

但第二局一开,东臣就明白了,张仙师全盘复用了上一局东臣的布局,东臣唯有自己打败自己,才能赢得这局和接下来的一局,而张仙师半点不漏,表面上虽然是东臣连胜三局,但也无非是自己与自己左右互搏。东臣探不出底,先在棋道上就输一局,心中不甘却又骑虎难下。

第三局结束,东臣大汗淋漓,张仙师却喝起酒来,看着东臣咧着嘴笑起来。

“少侠,可得想好,棋子一落,输赢天定,可别回头。”

第四局开局,张仙师仍用第一局黑子四方开局,与第一局不同的是黑子不再处处随行,反而逆转气眼,引得白子自成僵局,东臣奋力想挣脱摆布,最后却反而阵脚溃乱,一败涂地。

第五局,张仙师开局依旧,章法却极为柔和,像是故意要留活棋给白子,但却在关键处隐藏杀机,东臣不敢轻举妄动,处处被黑子制衡,但却被他找到一处气眼可逆转全局,只是自身也必不能保,最后只能成死局,东臣犹豫许久,额上汗水砸在棋盘上,最终他还是没下那一子,任由大势西去,白子落败。

第六局,张仙师未改开局,仍用第一局,甚至章法也和第一局一模一样,黑子处处隐让白子,不惜自身成死局。东臣到这已经双手微颤,经过前五局,他当然知道张仙师技艺超然,若要赢他轻而易举,可是仍故意在最后一局做活局之势,这六盘棋局看似结局早已注定,可是处处藏着玄机,即便最后这局按照既定发展落败,可是纵观全局,白子毫无杀伤力,看似输赢参半,但杀伐中的取舍才是决定对弈者内心输赢的关键,人心才是真正的棋眼。

东臣想到这,心中忽然豁然开明,他依照黑子走势,用白子为黑子盘出气眼,双方成活局,势均力敌。

张仙师看着东臣嘴角带着笑意,“年轻人,有点意思。”

东臣笑笑,“白子认输。”

张仙师放下酒壶,看着东臣眼中泛起异样光彩。

“输得漂亮!”

他招呼小徒弟,“‘离雀’,上三路。”

小徒弟一脸吃惊,但未敢多问,立刻接过东臣的包袱,带头引路。

仙机门楼阁极多,若无人领路,怕是困死在回廊窄巷也没人知道,东臣左右看着,几乎每间屋子都差不多,差别在于门匾的字号上,仙机门八大门字,虽各有不同,却是有阶级分别的,主要是按照当时八大长老在门中的地位,八大长老以“离雀”为首,即为下一任掌门人选。

如今人去楼空,偌大楼宇,现在看来只有张仙师和几位武当山未得道的小弟子居住。

“这地方简陋,公子莫要见怪,我帮你打扫一下。”小徒弟说着收拾起屋子里散落的桌椅。

“小师傅客气了,我自己来吧。”东臣连忙动手收拾起来,“小师傅可是武当山弟子?可有道号尊称?”

“吾海”小徒弟头也不抬,“师傅起的。”

东臣有些惊异的抬头,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看不清颜色的画,隐约有字

“吾海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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