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天气旧时衣

前段时间准备搬家,一件一件整理衣橱里的衣物,想起从前决定不穿的衣物,恨不得洗净了第二天就送人,那样斩截的痛快,是属于年轻人的。上次搬家,除了书籍,几乎就出来仨人,气得婆婆跟在后面直骂败家子。

直到有一天,看到我送出去的衣服悲惨的命运,幡然悔悟。我的衣服原无人可送,那时候有个朋友乡下亲戚众多且贫穷,就给她送到乡下。

一次跟她去乡下,看到她的外甥女穿着我曾经穿过的一身衣裳,那绣着淡绿色花朵的雪白衣裳早给穿成了脏污的颜色,胸前留着油点子饭痂子,而且那个年方九岁的黑胖小姑娘,比我矮了一头多,却比我多了三十斤,从前我穿着有点晃荡的裙腰被她撑得滚瓜溜圆,裙子两边和上衣背后拉锁的缝线都迸开了缝……瞬间我整个人都不好了。那年秋天,她的嫂子穿着我送的风褛来了,那胖大婆娘把我那么潇洒飘逸的天蓝色风褛穿成了说不上来的颜色,原来没有一粒扣子的风褛被她钉上了乱七八糟的扣子,她把肥大的风褛上的褶皱都撑开了。我真是大受刺激,从此再也不拿衣服送人了,怕得是明珠投暗,把美的东西毁坏了给人看简直残忍。倘或实在要送,我宁可洗干净了,叠好放在袋子里,写上纸条放在离家很远的垃圾箱旁,眼不见心不烦。

这样开始慢慢有了穿旧衣的习惯,这两年对买衣服失了兴趣,从前看到喜欢的衣服不买,心里痒痒到坐卧不宁,总要买了才能罢休,如今有相熟的导购小姑娘热情拉着试衣,倘不非常中意都懒得试。

蒋勋曾说:“每天换新衣服,是一种快乐,可是不要忘记留着几件你非常珍贵的衣服,那是另一种快乐。全新的衣服,少了记忆的深情,而穿久了之后会有感情,它与人的身体产生很多记忆,记忆是美的。”

如今看这些留下的衣服,真是件件都饱含回忆与深情,有一年流行羊绒大衣,我们单位都是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那叫个争奇斗艳异彩纷呈。先生听我说单位有人穿羊绒大衣,那时我俩月工资加起来不到700块,就跑到街上1680买了件大衣过年,年轻的不管不顾纵情恣意真是好。

三十多岁时,在职场打拼,那时曾经买过很多正式的套裙,有的只穿过两三次,总觉得与自己心里有违拗,不象是自己的衣服。于是后来一个时期,换成裁剪合体、做工精致的小礼服裙,有小小隆重感,却不是刻板的严谨,现在偶尔穿着,还是有一种欢天喜地的喜欢。那时有一个品牌连出几件很出彩的这种小礼服裙,一口气买下,觉得是与内心里某种情愫惊喜的重逢,后来品牌风格大变,恋恋地想那个与我相契的设计师走了。

然后喜欢上了飘逸的曳地长裙,阔腿长裤,别一种格调,再年长,发现有一天竟然喜欢上了小时候很讨厌的民族风,当然是稍有一点民族风,再加上某些流行元素的设计,如果过了也还是觉得土气。有时是一点古典的绣花纹样,有时就是素的棉麻,不带任何装饰,舒朗自在,无拘无束。旅行时喜欢穿肥大的牛仔工装裤,带一点点落拓的天真,让自己舒服的衣服,一定是与自己内心的本真格局颇为相符。

所以张爱玲说:“衣服是一种语言。”

莎士比亚说:“衣裳常常显示人品。”


2.

李清照哀叹: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我却觉得穿旧衣如对故人,虽然有些衣服不可避免地瘦了,但大部分十年前的衣服还能穿,有时找出来穿在身上试一过,不由沾沾自喜,庆幸多年来身材尚未大变,而穿不进去的,似乎都在提醒我:保持清醒保持体重……

这些旧衣,不但显示着经济的变化与走势,更可以见出一个人的内心成长轨迹,仔细检点,简直可以画出两条波澜起伏的曲线来。

当年挣不多的钱,却不眨眼地买下超出收入几倍的衣服,是因为心中笃定地怀着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希望,总觉得自己可以挣到更多的钱,世界会有更好的发展。

到了后来在改革的大潮里,单位四分五裂,当年一起争奇斗艳的姑娘们风流云散,大家偶尔遇在一起,都说没兴趣买衣服了,那时并不是经济上遭受了怎样的损失,但一种朝不保夕的恐惧笼罩着大家,使大家内心失去了笃定与安稳。

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几年今天姓张明天姓李的日子,头上悬着一把刀剑遂成为一种过日子的常态,有时看电视里那些处于战争中的国家,一边炮声隆隆,一边街道上的人们泰然自若该干嘛干嘛,我就想到当初的时光,改革回数多了,大家都习以为常,用我安慰同事们的话说是:“反正又不能把你开除出地球,你怕什么?”心理放松之后,又开始约着买衣服,格外臭美起来。

谁知好景不长,归到省城公司管理之后,本来已经上了3000多的工资陡然重回2000时代,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心里愤愤,可是省城那些一脸菜色的同事还穿着好多年前的旧制服,眼巴巴地羡慕我衣服常换常新呢,第二年我为单位增收50多万,结果只是奖金可怜巴巴地涨了50元,经济的冬天真正来临了。总在现场检查,干不完的活,单纯的穷并不可怕,怕得是没有希望,一群人在老气横秋、死气沉沉的无望里等生等死,让人好没情绪!

不久,我调到一家直属公司,薪水可喜地涨了一大截儿,关键是象朱自清的《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功夫,有的是希望!人生不是买买买,但有能力买下自己看中的东西,总是令人欣喜的。

一件件整理旧衣,仿佛坐上时光机,将从前的日子以快退快进的方式过了一遍,不能说没有缺憾,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生命中大概要有一点缺憾才能长久。我很庆幸即使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也没有强迫自己做个克勤克俭的妇人,把自己搞得一片灰败气。

不要以为服装是琐细小事,法国作家法朗士就说:“如果我死后还能在无数出版书籍当中有所选择,你想我将选什么呢?……在这未来的群籍之中我不想选小说,亦不选历史,历史若有兴味亦无非小说。我的朋友,我仅要选一本时装杂志,看我死后一世纪中妇女如何装束。妇女装束之能告诉我未来的人文,胜过于一切哲学家,小说家,预言家及学者。”

而梁实秋说:“中国旧式士子出而问世必须具备四个条件:一团和气,两句歪诗,三斤黄酒,四季衣裳。”可见衣裳是一件要紧事。我一直认为: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体面的社会成员,是每个人对社会的一份责任。

如今对买衣服这件事,已经没有太大兴趣,所有的时尚杂志都教人中年之后要穿贵重的衣服,我不以为然。因为好衣品比好衣服重要得多,到了一定的年纪,穿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穿出自己的风格,不论什么牌,穿上都是自己的牌,从容自信才是“披着麻袋都发光”的关键。

穿起旧衣,觉得自己还年轻,经过时光淘洗的记忆很美,怀着一颗努力向上的赤子之心,相信未来的每一天,都比过去更加美好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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