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莲被母亲折腾的又是一夜没合眼。
从床上爬起来,头蒙蒙的,脚刚沾地,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扶住床头的桌子。慌乱中,打翻上面母亲的水杯,茶叶水从桌子流到地下,夏莲顾不上管它,生怕把刚入睡的母亲吵醒。看到母亲翻个身又沉沉睡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蹑手蹑脚走进卫生间,用凉毛巾擦了一把脸,头脑才清醒一点。
卧室里传来几声“框里哐当”的声音,知道老公起床了,她端杯水进去,把一粒降压药放在水杯旁边,就赶紧进厨房给老公准备早饭。
老公在工地上帮人打工,早出晚归,干的都是力气活,饭要吃饱。夏莲把锅烧热,倒上油,在碗里打二个鸡蛋,打散,倒进锅中,又铲上两大勺昨晚吃剩的米饭,撒上盐,淋上生抽,炒匀,最后再撒上葱花,盛进大海碗里,端到饭桌上。
老公简单洗漱一下,端起海碗闷头吃起来。
夏莲给他准备出门的东西,七月刚过,大清早太阳还没出来,树上的知了就在玩命的叫,大地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一般,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夏莲的后背已经汗透了,想到老公还要在烈日下工作一整天,心里很不是滋味。
临出门,老公闷声闷气地说:“那个死丫头毕业不回家,还在学校里偷懒。别人上四年,她上五年,多花老子多少钱?你让她赶紧回来,找个工作,也减轻减轻我的负担。”
老公口中的那个死丫头是他们的女儿小雅。大专毕业又考专升本,三年加上二年,大学一共上五年,今年毕业。
夏莲答应着,把老公送出门。
回到厨房,看电饭锅里还有一口米饭,倒上开水,就着锅,连汤带水喝进肚子里,一顿早饭就这么解决了。
收拾好厨房,她想赶紧趁太阳还没出来前,把院子里昨天收来的一堆破烂归拢好,下午送到废品收购站去。
院子本来不大,两边各搭上厨房和卫生间,只剩下中间巴掌大的地方又被夏莲堆上各种杂物,就更显得空间逼仄。
这个小院子,是当年手套厂的集资房,是夏莲父母一手置办的。正屋是个套间,两间卧室,一间客厅。
小时候的夏莲觉得家里的院子好大。
记得搬家那天,也是盛夏。父亲从花市买回来好几盆花,有茉莉、绣球花、三色堇,还有太阳花,摆在院子中间的简易花坛上,把个院子装点的花团锦簇,香气袭人。
夏莲最喜欢那盆开着五颜六色花朵的太阳花,盛夏的太阳越烈,花儿开的越灿烂,越炫目。
头上扎着粉色蝴蝶结,穿着淡蓝色泡泡纱连衣裙的夏莲每天欢快的在院子里穿梭,感觉什么都是香甜的,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如今花坛早就被老公嫌碍事给拆了,几个没有花的花盆被丢弃在院墙的角落里,落满灰尘。
夏莲把废品收拾差不多的时候,接到一个熟人电话,告诉她附近有人搬家,旧家具处理,让她赶紧去收,去晚怕被别人抢去了。夏莲千恩万谢谢过人家,不敢耽搁,把门锁好,骑上三轮车就走。
今天很走运,卖家很好讲话,夏莲用不高的价格收了好几件家具。她费九牛二虎之力把家具搬上车,捆牢。
已近正午,骄阳似火,仿佛一个火星都能让整个大地燃烧起来,那种酷热,让人躲无可躲。夏莲顶着烈日,艰难地踩着车子往家赶。
还没到家门口,邻居胖婶老远看见她就喊:“赶紧回去吧!你妈又在家闹了。”“唉!造孽呀!”胖婶边说边忙着扶住夏莲的车把。
夏莲慌忙打开院子的门一看,临走刚收拾好的废品被母亲扔的到处都是,床上的毛巾被、枕头也被她扔在院子里。母亲满身是泥坐在院子的地上,手里抓着不知从哪儿摸来的一根烂黄瓜在啃。夏莲又生气又心疼,上去从她手中夺过黄瓜,母亲不依,从地上爬起来,嘴里骂着和她撕扯起来,趁她不注意,一口狠狠地咬在她的胳膊上,夏莲吃痛,一把把母亲推开,瘦小的母亲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是哭又是骂起来。
夏莲不敢让她吃,吃坏了肚子,自己更遭罪。
“不听话就把你送到养老院去。”夏莲按捺住性子,边吓唬,边哄,最后用一根火腿肠总算是让母亲安静下来。
有时候夏莲真想把母亲送到养老院去,事实上她真动过这个念头,甚至还偷偷跑到几家养老院咨询过,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好一点的费用惊人,差一点的条件和各方面的照顾又不尽如人意,让她实在狠不下心。
从此后,夏莲彻底打消这个念头,不是不想,也不是不忍,而是没有这个能力 。
把母亲安顿好,院子整理好,弄脏的毛巾被和床单扔进洗衣机里,一番折腾下来,夏莲身上的衣服一会湿一会干了好几回,感觉整个人都累虚脱了。她歪躺在客厅破旧的沙发上,呆滞地看着院角那几个被摞在一起的旧花盆,这个院子曾经也是有歌声有花香,可如今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知不觉,她竟睡着了。
一觉醒来,睁眼一看,身上被母亲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母亲就坐在旁边用蒲扇赶着蚊蝇,静静地看着她。
她心里一阵酸楚。母亲曾经是那么精明要强的一个人,如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把她视如珍宝,糊涂时把她当仇敌一般。
夏莲是父亲母亲四十岁才得来的独养女儿,从小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她还记得,家属院里别的孩子千篇一律穿着父母从厂里买来棉线织成的泛黄棉线衣时,父亲却托人从上海买回来两斤大红色的全毛毛线,让母亲给她织成一件漂亮的大红色毛衣。
夏莲第一次穿上身时,在那群差不多大的孩子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从小玩到大的玩伴琳琳羡慕地摸着她身上的毛衣说:“将来我也要买和你一样的毛衣。”琳琳家兄弟姐妹多,父母负担重,都是小的捡大的衣服穿,平常难得能穿上新衣。
夏莲说:“你放心!我们是好姐妹,你以后走亲戚我把毛衣借给你。”
琳琳和夏莲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学校读书,两个姑娘的成绩都很优秀。高二那年,当夏莲告诉琳琳自己要休学上班时,她很吃惊,极力劝夏莲不要放弃学业,继续上学参加高考。
不过最后夏莲还是听从父亲的话,参加手套厂的内部招工,成为厂里的一名工人。不久,就和厂里的机修工,也就是小雅的父亲结了婚。
夏莲父亲看中这个女婿一是看他老实本分。二是,也是最重要的,知道他家弟兄多,父母放出话,可以入赘到女方家,今后也不用他养老送终。
父母殚精竭力为她安排的妥妥帖帖,本来应该可以高枕无忧。可人算不如天算,没两年,手套厂破产,夏莲的父母还好点,眼看到退休年龄,可以拿退休工资,虽然不多,但总归能自己养活自己。
只是夏莲两口子还年轻,又身无长物,只能另谋出路。
夏莲老公能出憨力,跑到建筑工地给人打工,加上夏莲父母的帮衬,日子也能过得去。
从小娇生惯养的夏莲也找了个比较清闲的超市上班。
然而,生活不会永远苛待谁,也不会永远善待谁。
原本干练、要强的母亲竟得了老年痴呆,一开始症状比较轻,有父亲照顾,夏莲没有后顾之忧。谁想到父亲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一夜之间得脑溢血死了。
家里没人照顾不行,夏莲只得从超市辞职。
没了夏莲的那份工资,岳母的退休工资只够给自己买药,女儿的学费,一大家子的生活费,所有压力都压在夏莲老公一个人身上,这个闷葫芦一样的汉子每天借酒浇愁,不喝个酩酊大醉不会罢休。
长年累月的喝酒,喝出一身的病痛。
身体垮了,工地上的重活不能干,工资自然挣得少。
身娇肉贵的夏莲也不得不在照顾母亲的闲暇,放下身段卖废品补贴家用。
然而,生活永远不会因为困顿而停止不前,女儿小雅迎来了人生的重要时刻高考。
从小到大,小雅一直和爷爷奶奶挤在一间卧室。爷爷去世后,奶奶的病更加严重,成宿成宿的不睡觉,吵得她也不能睡,更谈不上学习。
本来成绩优异的小雅,在这样的环境下只考个比二本多几分的高考成绩。想上本科就只能上民办大学,可是民办大学的学费比公办大学高好几个档次。
“上什么本科?念大专就行了,学门技术,三年毕业就能上班挣工资。”老公最后拍了板,女儿小雅只能委委屈屈上了大专。
大专毕业后小雅没有听从父母的话上班,而是考了专升本。上大学的这几年她很少伸手向父母要钱,都是靠自己的奖学金和课余时间在校外打工挣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
小雅很少回家。台湾作家刘墉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这话虽然听着别扭,但意思是想表达一个父亲对女儿无以复加的宠爱。
可小雅和她父亲的关系却恰恰相反。当年小雅刚出生,父亲看是女儿,瞬间变脸,“赔钱货!”撂下一句话,看都不看就走了。
小雅长大后,父女俩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说不上半句话铁定要翻脸争吵。
每次父亲要有什么话对女儿说,自己从来不主动张口,都是让夏莲传话,就像这次,又让夏莲打电话给小雅。
夏莲拨通小雅的手机,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小雅沉默半天说暂时不回来,她要准备考研。
“放心!我不用家里的钱。”小雅接着又加上一句。
夏莲知道她是一个有主意的孩子,她说什么小雅是不会听的。
晚上她对老公说起女儿的打算,老公一听暴跳如雷。“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都要嫁人。”
夏莲左右为难,不知该劝老公还是劝女儿?
她想到同学琳琳。琳琳考上大学后,一直在外地发展,而且发展的很不错。在夏莲眼里她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人。
这些年,夏莲自知和她之间的差距,所以很少同她联系。
有一年,琳琳回老家来找她玩,夏莲老远看着她穿一件做工精良,面料飘逸,剪裁合体,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衣服站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那么自信,那么阳光。不知怎的,就让她想起小时候的那件红毛衣,不知不觉留下泪来。
现在她好像又回到高二那年,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只不过以前是自己,现在是女儿。
电话里,她问琳琳应该支持谁?琳琳毫不留情的把她臭骂一顿。“过完大半辈子,你都没活明白,难道还想让女儿和你一样生活吗?”
夏莲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光衣服般羞愧难当。
“你不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吗?”琳琳恨铁不成钢地嚷道。
夏莲很难堪,但她知道琳琳的话是对的。
那天晚上,母亲难得没闹腾,夏莲做了个好梦,梦里见到一院子五颜六色的太阳花,在盛夏的烈日下粲然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