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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四期写作活动第一主题:学费
01
对面那栋楼里的窗一扇一扇闭上了眼睛,楼道里的声控延时灯也打起了瞌睡,窗外灰突突的树影淹没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我的手枕在脑后,压麻了也浑然不觉,眼睛盯着天花板上布满了雪花的小方格子。小方格子总共有三十块,南北向六块,东西向五块。方格子的正中央,不偏不倚,是一盏圆形的哆啦A梦图案的吸顶灯。灯罩上挂着很厚的灰,灯罩里有几只飞虫的尸体,粘在哆啦A梦的头上,身上。它们是在蹭热度吗?就像故意闯进名人镜头里的身影?
床边的地上散乱地堆放着好几大摞书和一沓一沓做过的试卷。那里本来有一张带着书架的书桌的。床的对面,我的衣服像一座彩色的小山包一样鼓着,红的黄的绿的粉的黑的蓝的织物缠绕在一起。蓝色居多,因为我天生喜欢蓝色。天蓝,湖蓝、淡蓝、藏蓝,我都喜欢。有人说,喜欢蓝色的女孩性格温顺,比同龄女生更为成熟。以前我不信,一个颜色,能代表什么?可是我现在信了。因为从那天开始,我不得不成熟,不得不跟过去十八年温室花草般的生活做一次彻底的告别。
那天,是我参加高考的第一天。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餐厅,盘子里放着两只刚刚煎好的鸡蛋,嫩黄的蛋黄似流非流,躺在雪白的蛋清上,就像一个圆滚滚的小宝宝睡在舒适的摇篮里。鸡蛋的旁边立着一根火腿,和鸡蛋组成100 的形状。
妈妈穿着特意买的大红旗袍,端着刚出锅的三片鳕鱼放在我面前,我左手拿起一片吐司,右手把红红的番茄酱像画画一样转着圈挤在吐司上。鳕鱼的鲜味勾得我大脑里的多巴胺飞快地分泌,胃里的馋虫急不可耐地跳腾起来。我拿着筷子夹起鳕鱼放在嘴边,一口咬进一半,敲门声恰在这时,像打雷一样响起来,淹没了我的咀嚼。不,是砸门,也许是踹门,还有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妈妈丢下我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我含着满嘴鳕鱼跟在妈妈身后。打开门,看到三个怒目切齿的人,凶巴巴地站在门口,两男一女,双手叉腰。他们的身后传来几声咳嗽声、脚步声、还有听不出来的杂七杂八的声音。我意识到,门外不止三人,具体数目因为视线被挡,我无法得知。
让开,让我们进去,不给开工资,我们就来搬你们家东西!最魁梧的那个男人指着妈妈大声喝道,后面的人也跟着嚷嚷起来,对,让我们进去!闪开!我的耳边像有一群苍蝇蚊子般嗡嗡地叫个不停,嘴里的鱼肉不知啥时候咽下去的,连味道都没品尝出来。
妈妈扭头冲着我说,回去吃饭,手绕到身后把门推严,把我关在里面。我隔着门听到妈妈小声地乞求他们,大哥大姐行行好,容我两天时间可以吗?等我家丫头高考完了,你们再来,喜欢啥搬啥,我绝不拦着。
不行,两天,你们把东西藏起来了我们还搬什么?对,绝对不行!闪开,让我们进去。别想抵赖。
大哥大姐,我真不是想抵赖,我给你们作揖,我给你们跪下都行!我发誓,就两天,孩子高考,真的不能耽误,您家也有孩子吧?错误是我们大人犯的,跟孩子无关,我求求你们了。妈妈的声音更小了,似乎在低低地哭求。
门外安静了几秒,我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什么。突然,一个粗犷的女声响起,行,看在孩子面上,咱们就先回去,两天以后再来。
不!咱们留俩人在他家门口看着,别让他们耍什么花招。
门外传来杂乱的下楼梯的脚步声,房门拉开,妈妈低着头走了进来,正对上我惊愕的目光。我看到她的眼角红红的,腮边还挂着两滴刚刚滑落的泪。她愣了一下,手背在脸上胡乱一抹,慌乱与焦虑即刻逃得无影无踪,一把拉起我的胳膊,回去吃饭,别晚了。
我出门的时候,妈妈像往常我去参加期末考试一样,啰里啰嗦地问我,身份证、准考证、2B铅笔、书写笔,有没有准备好?又嘱咐我,不要紧张,不要着急,遇到难题先跳过去,做完了一定要检查。然后把着我的肩膀把我送出门口,指着自己的旗袍说,妈妈祝你旗开得胜。我背着她的目光头也不回地下楼,直到我拐过弯去,她看不到我的身影才听到房门嘎达一声合上。
这次不同的是,我家门口,坐着两个人。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一胖一瘦,席地而坐。我侧着身从他们的膝盖间蹭过去,他们仰起脸看我,我背着妈妈和那两个人的目光匆匆下楼,背后就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的巨石,有些透不过气来。
两天的高考结束了,我飞快地跑出考场,迫不及待地想问问妈妈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高考,我一直强忍着没敢开口,生怕影响我考试。高考,可是人生旅程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句话老师说了无数遍,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谁知我家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在考场上,我好几次想到了妈妈哭红的眼睛,家门口凶神恶煞般等待搬东西的人。我强迫自己暂时屏蔽干扰,尽最大努力战胜自己。
总算熬过来了,我都有点佩服自己。可是我把校门口妈妈平时等我的几个地方都找遍了也没发现那个瘦弱的身影,校门左边的第二棵柳树下、马路对面的冷饮店、十字路口东北角的电线杆子旁,我来回地走着,眼睛一遍遍地在人群中搜寻,心里的问号像小时候玩过的彩色肥皂泡一样一串串涌了出来,又很快都破灭了。妈妈不会忘记来接我了吧?要不然就是家里出事了?可别是路上出了车祸吧?
“小钰!”正当我胡思乱想寻找妈妈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我急回头,发现是舅舅。舅舅说是妈妈让他来接我的,妈妈还让舅舅转告我,家里有事,要我先在姥姥家住一段时间。在车上,我问舅舅,爸爸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舅舅看着我叹了一口气,眼神怪怪的,嘴巴张了两下,终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02
建强蹲在看守所的地上,抱着头,心如刀绞。世界上要是有后悔药就好了,自己那天为什么那么冲动?这一砸,把自己砸了进来,还砸掉了自己的家,甚至砸掉了女儿的大学梦,砸掉了女儿美好的前程。
建强国际旅游公司,刚开张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建强和他的妻子于娜。前台、销售、财务、导游、司机、厨师、卫生员、售后回访,都是他们自己。从文印店打印了几百张宣传小报,去车站一张张发,吞了多少汽车尾气,赔了多少笑脸,送上了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言好语,终于迎来了第一波客人,五个外籍华人。
建强开着装饰一新的二手中巴,载着五位财神爷一路疾驰。财神爷是建强在心里给这第一拨客人起的名字,他想要个开门红,就必须像财神爷一样供着人家。于娜面向后站在他旁边,一只手紧紧抓着车前那根横杆,眉飞色舞地背诵着旅游景点的简介,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左摇右摆。
“导游同志,景点等到了之后再介绍也不迟,现场说法印象会更深,现在还不如给我们唱歌或者讲故事呢。”一位矮胖、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白衬衣、黑色背带裤、五十多岁的客人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提议到。
“啊?唱歌呀?我不会唱流行歌曲,只会唱几首民歌,你们愿意听吗?我这破锣嗓子,可别把大家吓跑了。”于娜的脸越发红了,就像秋天熟透的苹果,让人有一种忍不住想上去咬一口的冲动。
“你唱一首给我们听听看,你不唱怎么知道好不好听,是吧?”一位四十多岁穿着紫荆花图案套裙的女士,操着标准的闽南口音添了把柴。
幸亏建强昨天晚上想到了这一点,于娜有所准备,她不禁在心里佩服起建强的高瞻远瞩来。唱什么呢?当然是昨天晚上哼哼了半天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她清了清嗓子,刚要张嘴,忽然发现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变成了小鼓,咚咚咚一阵快节奏猛敲。她深呼吸一口,在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别慌,千万不能掉链子。
她故意不看那些人的眼睛,把目光转移到车尾的后玻璃上,那里贴着一块三角形黄色的检验标志。她气沉丹田,轻启薄唇,终于唱出了第一句,虽然气息不是很匀,声音有些许颤抖,但瑕不掩瑜,于娜天生的好嗓子,高亢、甜美、清澈,就像山间刚刚涌出的泉水,用手掬一捧扑到脸上,甜到心里。
“好!”
“天籁之音!”
“地道!”
那位陕北口音的客人更是泪流满面地说:“乡音啊,久违了。”
客人们纷纷叫好,不约而同鼓起掌来,建强也陶醉在于娜的歌声里,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他开着车,上半身随着歌曲的节奏轻轻摇摆。他听过于娜唱歌,记得当年正是因为同学聚会时于娜唱了一首《同桌的你》,唱到了他心里,他才对于娜发起了穷追不舍的进攻。可是他觉得,于娜这次比之前唱得还要好。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他觉得于娜就是开在他心里的山丹丹,红红火火,娇艳欲滴。他盼望着他们的旅游公司也能红红火火,兴旺发达。
建强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更加坚定了要好好为这五位客人服务的决心,哪怕是不赚钱,甚至是赔钱,也要打发他们满意。宣传单上写的是,公司只负责客人入园的第一道门票,园内的其他收费项目为自费。建强直接改成了通票,公司全包,还赠送了电瓶车的票。到了饭点,原定的八菜一汤,建强直接增加了两道特色菜,还送了个餐后果盘。于娜领会了建强的心意,不动声色地自觉提高了讲解的水准,更加细致耐心地解答客人的问题,主动帮客人拿包、拍照、提醒上卫生间,走到沟沟坎坎的地方,还体贴地去搀扶客人。
最后一顿午饭,安排在一处农家院里,一位客人看着顶花带刺的小黄瓜,半青半红的西红柿,像眉毛似的弯弯的嫩扁豆,眼睛直放光。院子中有个养鱼池,活蹦乱跳的鱼儿不大功夫就变成了美味的烤鱼,更是令客人赞不绝口。建强把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客人走的时候,每个人的座位旁边都放着一袋新鲜蔬菜,这是建强送给他们的礼物。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波客人,真的成了公司的财神爷,他们对建强和于娜的服务非常满意,口碑相传,给公司带来了一波又一波客人。公司渐渐有了名气,一天天壮大起来,员工越来越多,业务也从国内发展到国外,许多慕名而来的投资人、合作人趋之若鹜。几番沟通和权衡下,建强选择了一位ML国的华侨为合作伙伴。
这位华侨野心很大,他想和建强把公司打造成世界一流的旅游集团,这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建强一向做事谨慎,生怕被骗,暗中找人多方调查华侨。调查结果却显示准备合作的这位华侨不仅资金实力雄厚,在ML国还有很高的威望。按照合约,他的第一笔投资很快打了进来,建强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他胸有成竹地办理了房产抵押贷款,连同公司之前积累的利润全部投入新的集团公司,大规模地招兵买马,扩大业务范围。
公司很快搬到了豪华地段的写字楼里,拥有员工及导游一百多人,还有一百多兼职导游,旅游项目多达四十多个。公司呈现出一派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景象。建强坐在自己宽大的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呷一口大红袍,眯缝着眼睛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眺望着远方高耸入云的电视塔。电视塔上的信号灯,到了晚上,会变得格外耀眼,亮晶晶的,就像天上的北极星。建强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希望他们的公司有一天比北极星还亮。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悠闲地接了起来。于娜打来的,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建强想了一下说,别做了,今晚我请你和闺女吃日料,听说中心街那家日料老字号,新来了一批三文鱼,特别鲜,咱们去尝尝。闺女不喜欢三文鱼,你又忘了?于娜数落道。这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三文鱼还不喜欢,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连三文鱼是什么都不知道。
两年以后的一天,建强把手包夹在腋下正准备下班,刚一打开门,突然电话响了。谁呀?这时候来电话!建强走回办公桌边,抄起话筒,不耐烦地问道。谁知刚听了一半,他的脸色就变了。就像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风雨夹着兵乓球大的冰雹连个招呼都不打,毫无征兆地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ML国的旅游项目出了问题,被管理部门勒令全部暂停,按照合同,公司需要退赔客户的全部预付款和违约金。与此同时,公司的其他业务也受到了冲击,业务量大幅度减少,签订合同的客人纷纷要求终止合同,申请退款。一时间公司资金出现了很严重的缺口,房租、物业费、水电费、人员工资、社保、贷款本息,像洪水猛兽般涌来,一个个巨浪拍击着建强不算强壮的身体,拍得他脊背都有些弯曲了。
搬家、裁员、拆东墙补西墙,瞬间成了建强工作的重要日程。硕大的公司冷冷清清,昨日的风光刹那间随风而去,想不到公司竟然是这样不堪一击?看来我是个着着实实失败的男人,大草包一个。他把头垂在桌子上,两根食指一圈一圈捋着额头。
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一边筹款一边处理公司杂事,那些天他把办公室当家,吃住都在那里。他磨破了嘴皮子,跑断了腿,终于筹到一笔信用贷款。这笔贷款,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建强的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他端着一桶泡得稀烂的泡面,呼噜一大口,挤在桶里的胖胖的面条争先恐后跳进嘴里。他一边咀嚼一边翻看合约,突然发现合伙人ML国华侨的第二笔出资时间马上就到,他喜出望外,希望华侨遵守合约,及时出资。贷款加上投资,应该能解燃眉之急,度过难关吧。建强几口吞完面条,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用拇指一下一下按揉着眉心。他似乎看到了曙光,轻轻输出一口气。
几分钟后,门外突然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建强抬起头,眼睛紧紧盯着门口。又是要债的吧,这次是来讨什么钱的?
门开了,挺着大肚子的ML国华侨出现在门口,手把着门,并不急着进来。他的眼睛在房间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扫了一圈,才反手推上门,一步一步走到建强的桌前。
伙计,按照合约规定,你我需要各承担百分之五十的亏损,我的投资比你大,你应该补偿我一部分损失。
什么?当初不是约定,按照出资比例承担损失吗?你六十,我四十,而且你的第二笔投资还没到账呢,啥时候投啊?账上早没钱了,我正犯愁呢,你可别违约。
no!no!no!咱们的第二笔投资只约定了起始时间,并没有约定截止时间,合约你有仔细看过吗?我并没有违约。
建强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振飞了桌上的合约,抓起泡面桶狠狠地掷进垃圾桶,几星油点子毫不客气地飞到建强的裤子上。
你还算合作伙伴吗?我都已经倾家荡产了,你还来落井下石不是?
你别急嘛!合约就是合约,咱们都要遵守合约的嘛。算了,我让一步,你家不是有几件黄花梨家具吗?把那个给我算了。
你连我女儿的嫁妆都想盘算?那可是我爹当年留给我的,老古董了。建强只感到脚底的血液像火箭一样冲上头顶,他真后悔当初为啥要跟这个华侨显摆那几件家具。他顺手抄起电脑椅,照着华侨的脑袋一顿猛砸。华侨抱着头连连躲闪,毫无招架之力,瞬间被砸得像一滩烂泥,瘫软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脸贴在冰冷的地板上,眼睛下方耷拉着一团黏糊糊的球状物体,手里抓着那几张揉皱了的合约,几滴黄色的面汤散乱地盖在黑色的字上。
03
高考成绩出来了,很庆幸,只比预估低了二十分。该填报志愿了,妈妈让我自己选,我犹豫了一下,选了旅游管理专业。那段时间妈妈总说家里有事,我问了好几次,她也没告诉我。我一直住在姥姥家,直到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抱着那张硬质的,上面印着四个烫金的大字、凹凸不平的钢印和校长亲笔签名的录取通知书,打开了家门。家里一股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呛的我干咳不止。我用手在鼻子前扇着,走进了我的卧室。
我的衣柜呢?我的书桌呢?我的椅子呢?怎么都没了?衣服和书本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我跑进爸妈的卧室,衣柜不见了,妈妈的梳妆台也不见了,就连床都只剩下床垫。我又跑进厨房,冰箱和洗衣机也不见了踪影。我忽然记起,刚刚进门时,总感觉不太对,急忙跑到客厅,原来壁挂电视也不翼而飞。我家这是遭遇抢劫了吗?我忽然想起,高考那天早晨的事,妈妈小声的乞求和红红的泪眼。
我跌坐在沙发上,拨通了妈妈的手机,妈妈说她在忙,让我自己煮面吃。你们到底怎么了?我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不是小孩子了,有事情就不能跟我说一下?我对着手机大吼。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就在我刚要挂断的时候,妈妈有气无力的声音传了过来,晚上回去,全都告诉你。
我悻悻地回到卧室,掀开床垫把那张通知书压在下面,抽起枕头摔在地上,把自己直挺挺地摔在床上。时间过去了好久,房间里渐渐暗下来,对面的楼亮起一盏盏黄白的灯。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个不停,我已经有近十个小时滴水未进了。叫就叫吧,不想管它,一定要等妈妈回来。
窗外婆娑的树影透过星星点点的灯光,像萤火虫,也像夜空中忽隐忽现的星星。我闭上眼,星星依然在我眼前晃,飞快地游走,像调皮的孩子跳来跳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门终于有了响动,我支棱着耳朵仔细听着。我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先是去了卫生间,然后奔着我的房间来了。我把眼睛闭紧,连呼吸也屏住了。啪一声,吊灯亮了,屋子里顿时洒满光明,我听到小飞虫在灯罩里扑腾扑腾飞舞的声音。
“小钰,这孩子,也不盖上点就这么睡了。 ”一条薄毯轻轻盖在我的身上,一股汗味窜进我的鼻子。
妈,你回来了?我假装突然惊醒的样子,张开眼睛问。
妈妈看了我一眼,侧身坐在我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妈,咱家出事了,是吗?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是,你现在长大了,应该告诉你了,妈妈点了点头。
咱们家的旅游公司破产了,欠了很多债,这栋房子过几天银行也要收走。家里的家具、电器、值钱一些的东西,全部被员工搬走,你的大学学费,妈妈突然停顿了一下,幽怨地看着我,也不知能不能借到。一颗豆大的眼泪滴到我的手上,我伸出手抓住妈妈的胳膊,轻轻摇晃着,妈,没事,我不去上大学了,明天就出去打工,帮助你们还钱。
妈妈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爸爸呢?为什么不回家?
你爸爸他,犯了错误,打死了人,不能回家。
妈妈挣脱我的手,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她的双肩不住地抖动,额前的白发在灯光下一根根清晰可见,明晃晃地泛着刺眼的白光。
我坐了起来,把妈妈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妈,没事,不要怕,我来保护你。
妈妈哭得更凶了,小钰,爸妈对不起你,要是能借够学费,你还是要去上学,不能毁了你呀。
大学校园,是我苦读了十二年,才换来了一纸梦寐以求的通知书,可是现在,我却要放弃了。我的心里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感受。看着妈妈抽泣的身影,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我无法准确形容那种感受,所有我能想到的词汇都不足以表达出我内心的失落。我强忍着眼泪,安慰着妈妈。等她稍微好一些,我走了出去。我在厨房的壁橱里,找到一包泡面。没有番茄,也没有鸡蛋,我就只能白水煮,放上半包以前从来不用的调料。
我把面分盛在两只碗里,拿出醋瓶子给每个碗里加了一点醋,端进了卧室。我和妈妈相对无言地吞下面条,味道真是不敢恭维。
夜深了,妈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卧室,我依旧仰面朝天躺下,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那星星点点的雪花似乎在我的房间里飞舞,阵阵寒意袭遍全身。我摸出那张录取通知书,手指轻轻划过每一个字。我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响起,我要去上学,我一定要去上大学。通知书盖在我的胸口,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打定主意要出去赚钱,赚自己的学费。去哪里呢?我想到了高二时候我上过一个学期的校外培训机构,去那里碰碰运气吧。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看着有位家长领着孩子进去,我鼓足勇气跟在他们后面。一走进培训机构的大厅,我心里的小鼓就开始杂乱无章地敲。迎宾老师问我是上课吗?我说我想应聘。她有些吃惊地打量我一番,然后不冷不热地告诉我,他们不需要招人。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跟她说,老师您能不能帮我一下?我考上了大学,可是家里出了事,没有能力供我读书,我需要自己赚钱。
也许是我急切的样子打动了她,也许是我渴望的眼神触动了她。她竟然把我带进了培训机构负责人的办公室。半小时后,我顺利通过面试,成功地当上了一名实习老师。我刚刚高三毕业,教那些初中、高中的小孩轻车熟路、手到擒来。从那天起,我每天从上午九点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回到家还要备课,解答学生用微信发来的问题,用功程度赛过高考备战。我耐心地给学生们讲题,一节课接着一节课地上,为了减少跑卫生间的次数,我很少喝水。午饭和晚饭都用便宜的面包对付。
一个多月下来,我瘦了十多斤,两只大大的熊猫眼嵌在又黑又瘦的脸上,有点脱相。可是我心里却很高兴。保底工资加课时费,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学费数额。我握着那张小小的银行卡,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凭着自己的能力去上大学,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喜悦。
04
探视室里,建强和小钰隔着玻璃面对面坐着。小钰拿起了话筒,建强却一直低着头,眉头紧锁,迟迟不见动静。爸!爸 !小钰一连叫了好几声,着急地用手拍着话筒,建强才回过神来。
爸,我要去上大学了,你好好改造,不用担心我。你送给我的财富,远比那几件黄花梨家具要珍贵得多。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建强再也控制不住,两行温热的泪滚滚而下,小钰,爸爸对不起你,你是,爸爸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