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老爷!啊——”一声石破天惊的惨叫划破了元府的安宁。
家丁阿狗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被老高的门槛绊倒,扑到一双漆黑锃亮的新靴前,一手扒住一只,委屈地抬起头,泪汪汪地喊道:“老爷!小姐的花轿子不见了!送到浓荫道就没转出来啊!”
元老爷原来脸上的喜色本就被这阿狗突然闯进来给压下去一大半,听了这遭话,仿佛被晴天霹雳劈中,吓得一下子跌坐在乌木椅子上,不知所措,喃喃道:“怎可能?”端起一只手,慌张地向桌上一杯茶摸去,可哆哆嗦嗦怎么抓也抓不稳,一下打翻在地。
“啪!”——
浓荫道上,被截的花轿中,元宝被撞得东倒西歪,只得攀住轿子一边的窗沿,窝在角落瑟瑟发抖,头上的红盖头被抖落,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凌乱的发丝堪堪搭在两鬓旁,紧闭双眼,可耳边萦绕着的打斗厮杀的声音,还是惊得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有一处打斗声离得极近,家仆沉重的喘息,和连续不断地被拳头打在肉身上的闷哼,一下子灌进了元宝的耳朵里,尽管心中害怕得紧,还是忍不住向外面探看,岂料,才掀开帘子一角,一张头破血流的暴躁面孔突然横在她的面前,睁着一对死气沉沉的眼珠,和她对视。
元宝吓得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脑中抽搐,吊着一口气,双腿发软,嘴唇发抖,走也走不动,叫也叫不出,眼前越来越黑,只听得有一阵清脆的铃响,从天而降,再往后,就全无意识了。
朦胧间,似有一缕微风从脸颊拂过,元宝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抬头是一望无际的清明湛蓝的天空,伴着几朵柔云,煞是好看,正陶醉其间,耳旁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喊,似在远处:“小姐,该回家了!”元宝起身,看那远处的身影,是宣奶妈,正笑脸盈盈地向她招手。
刚准备迈步,忽觉脚下一沉,低头望去,一团不知哪来的毛茸茸的黑色影子,懒洋洋地伏在她脚边,元宝心中大奇,伸手去摸,那黑影倏地消失,出现在离她五步远的前方,待看清了全貌,才发现,是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猫,此刻正和她对望,两只琉璃般的眼睛,散发着黄色的微光,脖颈上系着一枚银色的小铃,一晃,就发出“叮当”的清脆响声。
元宝脑中发昏发涨,那一声铃响,突然让她想起了昏睡前的最后一幕,一张血脸立刻浮现在眼前,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还未坐起身,直感觉肩背又沉又痛,弯也弯不得,直也直不了,只能就此僵着,大气也不敢出,抬着头谨慎地环顾四周。
此刻身处之地好像是一间破庙,因为上面坐着一尊灰蒙蒙的不知是谁的像,且房屋破败不堪,纸糊的窗户咝咝透着风,房顶上还缠着大片的蛛网,供台上也是十分荒凉,既无香火也无贡品,惨淡极了,除了能挡雨,没其他用处。
嗯?落雨了吗?元宝这才渐渐听得雨声。一边想着一边向门口张望,看看雨势究竟如何,这一看,才发现,这破庙的门口坐有一个人。
那人竟是一头短发,齐耳差不多,披了一件非常宽大的黑色麻衣背心,露出的袖子也很宽大,似乎是褐色的,腰间系了缎带,别了一只葫芦,腰肢倒是纤细,尽管这一身宽大的衣服层层叠叠地穿着,也看得出,是个清瘦身材的。
元宝犹豫着要不要搭话,想来应该是之前救了她的人,但那黑色背影一直在静默打坐,甚至都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也不知是不是修炼怎得,不好贸然开口。
半炷香过去了,元宝还绞着手帕细细考量,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来小半张脸,元宝楞了一下,紧张道:“多,多谢公子出手相救!”那人侧脸背光,显示出面部柔和的线条,对视刹那,元宝看见他的瞳孔,闪过一丝淡黄的的光,但稍纵即逝。
那黑衣人对她勾了勾嘴角,笑道:“姑娘说笑了,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此话一出,元宝略有些尴尬,这哪是什么公子,分明是一个少女的声音,且看她转过来的脸,那面容,也是女子般的阴柔,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看您装扮以为······”元宝斜躺在蒲团上,很想起身,可后背又是传来一阵剧痛,少女定定地看她,浅笑道:“无事。”说完便站起了身,理了一下衣摆,朝她款款走来。
那少女一连贯的动作,又牵起了几声若有若无的铃铛响,元宝心中好奇,不知这小铃铛是藏在了哪,也未见她佩戴,莫不是她自己发出的。
这庙中实在是安静,只能听见外面稀稀落落的雨声,和黑衣少女带起的空灵之音,不免让人觉得有一丝阴森,元宝打了个冷战,见对面人走的越来越近,心中还存了一点警觉,五指握紧。
黑衣少女走到了元宝的面前,依旧是满脸笑意,向她俯下身,探出一只手,元宝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而那人只是在她眉骨上轻轻抚了下,如蜻蜓点水般,又在她耳后一环,好像,只是帮自己理了一下额前的发丝:“这头发搭着,不痒么。”话语含笑,好不轻松。
铃声又在耳边响起,元宝循声望去,少女探出的修长纤细的手,最后一指的中节上,系着一根红绳,红绳的下端,坠了一枚小巧的银色铃铛,刻有精细花纹。
一晃神,元宝将眼前的少女与梦中的黑猫撞到了一起,再一抬头,那双眼睛散发着黄光,摄入她的眼眸中,直击心灵。等再回神时,发现自己的手莫名其妙地搭在那少女额前,抚摸着她细碎的短发,顿时身形一僵,对面人却是低头浅笑,轻巧地握住了元宝的手腕,眼神中的光似乎也变得柔和。
少女伸出另一只手,扶着元宝的腰,帮她渐渐坐正,才收回双手,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低声问道:“姑娘今日成婚?”此话题转的僵硬,元宝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嗯,今日成亲,却不想,竟遇上此等怪事。”少女莞尔:“确实是怪。”
两人交流了一会儿,对答中得知,那少女名叫风铃,是修仙问道之人,恰途经此处,撞见一支送亲的队伍遭遇不测,便出手相助。“风铃”元宝喃喃念了一遍,“这名字倒是与你相称,是指间的那枚铃铛?”风铃举起那只挂着银铃的手,眉眼弯弯:“并非,这是猫铃。”元宝顿了一下,又想起那只黑猫,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道一句“原来如此”。
这段话后又是一阵静默,元宝望着门外发呆,山色昏沉,雨帘如注,“此行,我是来归还一物。”风铃像是对雨讲了这句,声音极低,元宝偏头看她,她好像也确实是自言自语,看着门外的眼神,有些迷离,半响,风铃才将目光移到元宝的脸上,笑道:“天色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明早雨停了,我再护送你回去。”说罢,站起了身,朝门口走去,元宝茫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风铃将歪倒的木门,重新拉起合上,一甩衣摆,盘腿席地而坐,双手往膝盖上一搁,便进入了状态,元宝也困了,躺在两个蒲团上,眼睛一闭,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山庙恢复了寂静,黑暗之中,风铃不知何时转过了头,一对瞳孔,像是夜里的两盏橘色灯笼,正深深地望着沉睡的新娘,伸手在心口摸出一物,平摊在手心上,是一只大红盖头。
入梦,元宝发现自己处在一片深山之中,脚边是一支小溪,溪水潺潺,而面前,是一名背对着她的少女,十二三岁,穿着一身素色的粗布衣裳,牵着她的手往山头里走。元宝一步一步跟着她,有时,那女孩还会采些道路旁开的艳丽的花朵,回头塞到她手中,但始终也没看清女孩的容貌,也无法和她讲话。
漫步了好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山神庙,但看的不是很清晰,还有大半隐在雾中,不过墙面雪白,瓦砖乌亮,门窗也刷着朱色的漆,像是新建的。元宝正观赏这建筑,面前的女孩忽然回了头,嘴角弯弯,举起手,别了一朵鹅黄的小花在她耳旁,收回手时,元宝看到,她的小拇指的中节上,挂了一枚铃铛。
元宝猛地抬头,却感到眉心抵上了一片柔软,那女孩,在她额头上,留了一吻。
虚幻之境逐渐散去,耳边传来了街市的嘈杂声,元宝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面前有一人,正扶着她的肩,与梦里的少女重叠:“风铃?”那人靠了过来,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元宝才听清了他的话:“宝宝,可听见我说什么?”
眼前人是泽明,她昨日要嫁的夫君。元宝心中疑惑,不是在庙中吗?不是在落雨吗?还是在梦里?泽明见她仍是一脸茫然,不由地展开了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元宝定了定神,终于望向了他:“我没事,有点头晕而已。”
刚要起身,忽然从怀里掉落一样东西,泽明看了一眼,抢先去拾,拿到手里,发现是一支原木簪子,通体乌黑,手感极佳,簪子被打磨得相当圆润,太阳照着,还隐隐泛着亮光,簪头雕了一朵梅,花蕊处嵌着一颗红色琉璃,“这,这是”泽明心中满是疑惑,似是不敢确定:“这是我先前送你的那支乌梅簪?你不是弄丢了么?”
泽明之所以这么快认出,是因为,那簪子,正是他亲手做的,送给心上人的,但又不敢确定,因为那簪子看起来圆润许多,也漂亮许多。元宝抬头看他手中的乌梅簪,想起几年前相遇过的一位少女,心道:“莫非,这就是她要归还的东西。”
泽府上,泽明同她说,昨日那抬轿子的家丁,和陪嫁的丫鬟一行人,在绿荫道转了大半天,到了黄昏,太阳将落之时才转出来,谁知一落轿,喊了半天你也没有回应,掀开帘子一看,里面是空的,本以为你安全归来,谁知是更为惊险,急得元、泽两府,全府上下,连夜出动,在山里寻了整整一晚,却不想,在今早归来时,见你歪倒睡在泽府门口。
当听到泽明说家丁都回来的时候,元宝就没再听了,后面的都不重要了,她手中捏着那枚簪子细细摩挲,兀自说了句:“当真是奇遇。”
城门外,一黑衣女子,靠坐在道路旁的一株矮柳上,提了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口,砸了咂嘴,道:“好酒。”微醺,眼前浮现出一少女摸样的人,穿了大红喜袍,端坐在红绸缎缠绕的床榻上,烛火掩映着她面容中的娇羞。
修仙问道之人?呵,不过是一只作祟的猫妖罢了,还是个爱偷东西的坏猫,自导自演了一场,本是来还东西的,却又摸走一样。风铃笑了笑,手里抚着那只红盖头上繁杂的花纹,又一把塞进怀中,起了身,拍一拍身上的尘土,向大道外迈去。
十五年前,天上派兵,来捉拿一只独自称仙,在人间为非作歹的野猫精,战了三天三夜,却仍教她溜空逃了,想来那妖精也是身负重伤,不知还有命没有,就没再管,收兵回去了。野猫精被打回原形,跌落在一片浓密的草丛间,奄奄一息,原以为真的要就这样去了,眼前忽然探出一张红扑扑的孩童的笑脸:“咦,宣奶妈,这儿有一只小猫!”
风铃一边喝酒,一边跌跌撞撞地在道路上走着,想着元宝,还会不会再见呢?
心上有一人,却遥望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