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奔走

凌晨一点半,我抢救完病人回科。灰沉沉的夜空不见星月,路上也没了白天匆匆的行人,我拖动胶皮大拖鞋,穿过拱形玻璃走廊,慢吞吞往回走。

整个城市都在沉睡。忙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卸下面具,蜷缩在被窝,像婴儿样熟睡。有人还把潜意识里的焦虑期望喜悦带进梦,在短暂的梦乡里继续走出一点不一样的人生。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一切都应该睡着了,可唯独疾病不会。它们还在潜伏,张牙舞爪,伺机出动。注定要有人在清冷夜色里游荡,驱赶病痛。

机缘巧合,这世成了医生,每天在医院进进出出。见证如此多的新生与死亡,我对上帝的安排心领神会,他知晓我的心思。

躯体从强盛跌落,一路走向衰退,最后回到病榻。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感官开启,变得敏感而易触动。时常因为汉字朴拙的古意和久久凝望落日而感动。人生最后时刻,痛楚和不舍汇成冰冷的潮水,咆哮着一遍遍冲刷灵魂。

疾病折磨下,体重急剧下降,身体一部分率先回归物质圈,化作落花流水。时间还在耐心等待,等待胸腔竭力工作的心脏停止跳动,剩余部分也重返大地。地心引力保证赤条条来去,生死不留。一阵风吹过,地上没了痕迹。

设若有位无所不能的神祇,转动一眼万年的视角,掠过生生灭灭的星系,俯视水蓝色的星球,如同我们蹲下来观察一窝忙碌的蚂蚁。你不明白也不想了解,这些蚂蚁在忙些什么,为什么而活着。一只工蚁因为一块碎屑落单,在小径交叉的迷宫团团转,然后未来几天内死去,简直愚蠢。在万能的视角里,我们也渺小如蚁,生命苍白如纸,实在不值一提。

夏虫语冰。尽管神祇嘲笑,生命短暂,我们还是会停下来,尽力搞明白一些事情。

听闻,体衰的老象为了不拖累象群,会在黎明悄悄离开,颤巍巍走向孤寂之森。那里是最后的安息地,一座隐秘的灰色森林,无声长满仰不见顶的大树,地上是潮湿的苔藓和厚厚落叶。

听闻,蓝鲸会在落日时完成最后一次鲸跃,然后放任巨大的身躯缓缓下沉,最终降落在万米深的海底。它化身热热闹闹的岛屿,成为浮游生物和无脊椎动物的乐园。鲸落,以身供养百年,在荒芜中孕育新的生命,是献给海洋最后的温柔。

年轻的时候,常去看海。卷起裤腿沿岸走,月亮自身后升起,沙滩和海面上月光流动,椰林在远处摇头叹息。再过会,喧嚣的人类世界彻底沉睡,星云下一片静谧,海浪声势浩大,仿佛情人张开双臂大笑奔来,化成触角般的雪白泡沫,温柔触碰脚踝,接着默默卷回去,在黑暗中独自呜咽。你可能会笑他的傻,这样亿万年来不知疲倦,不要命折腾,有何意义。

可我们何尝不是这样。

爱是触碰。它不顾一切从远方奔来,战胜此生虚妄的意义,伸出柔软的触角,击溃年深日久层层加固的躯壳,抵达柔软的内心。

爱是牺牲,把你推上岸来,然后一个人退到角落,幸福呜咽。

由此,我们可以宣称,尽管一天天步入衰老,眼睑会如朽墙般塌落,因为爱,我能在时光之外骄傲行走。

经书有云,人身难得,如须弥穿针。投胎为人有多难得呢,好比在万丈的须弥山顶垂一丝线,要正好穿过山下的针孔。身为人类的我,读到这里不免窃喜,几亿亿分之一的概率让哥们赶上了。来一趟太不容易了,可得认真活,好好珍惜眼中人,身边事,不辜负不放弃

兴许下次再来,已过无量亿劫,一时,我孤现人间。江河流日夜,云月尚穿行,可眉眼陌生,俱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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