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巫爷

01

“凌晨两点五十分,巫爷走了,享年九十一岁。”我打开微信语音留言,那是太太的声音,沉闷的有点窒息。时间是2019年7月29日,时差12小时的加国,此时是28日的下午。

岳父名字叫巫业广,跟着孩子,我也称他为巫爷爷,岳母则称为婆婆。我一个人默默坐在后院的露台上,忘着天发呆。巫爷的音容相貌不断地浮现在我面前。

我看到他坐在校门口的石阶上,一声不吭,等这个远道来的女婿时的神态。

我看到他坐在客厅里,手中操控着摇控器,不停地切换频道,最后总是停留在抗日神剧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屋里充满了打打杀杀的声音,手边放着各种小吃零食,婆婆称之为香香的东西。

我看到他带着老花眼镜,在窗前的书桌前看书,桌上同时半扣着三四本没看完的书。

我看到他坐在棋牌室中,哗啦啦的码牌声中,他面前的一排小长城已经做好,不多不少十八墩 ,而桌上的其他三人还在忙碌中。

我还看到,他握筷子的手在微微地发抖,成功地把饭桌上的小片五花肉放在嘴里。又用筷子夹向我点点,意思是你慢慢用,然后慢慢地起身退下餐桌。

……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2019年春节过后的正月十五,全国人民迎猪年的欢喜日子里,我去达州看望二老,并在那里小住了大约一周。

巫爷爷皮肤黑黝,脸上布满老年斑,个头在1.74米上下,体态臃肿,因缺少运动,腰部显粗,行动迟缓,走起路来两个脚在地上拖着。巫爷爷已是满口假牙,除了吃饭时戴着,平时取掉,那少了牙齿的嘴唇退到萎缩的牙龈上,加上眼皮松弛,眼睛只在一条缝中闪动,样子更显得苍老。每次见到我时,他开心地冲着我笑,摆着手招呼着,表达心中的快意。

那些天里,我记不起来他说过什么话,他的耳朵也背了,除了吃饭,上卫生间,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客厅的专门椅子上或在睡房里,偶尔也出外走几步,按时吃饭睡觉,生活很有规律。

最后的一年多,巫爷爷完全活在自已的世界里,生活上全靠婆婆照顾。吃饭,换衣,擦洗,吃药…所有的一切,离不开婆婆。婆婆比巫爷小9岁,退休前是校医。

巫爷爷是老干部,自老校长几年前去世后,他是学校仅存的几个老干部之一,除享受全额年工资外,还多一个月的特殊待遇。国家设定的离休干部划分界线,是在1949年10月1日正式建国前参加革命工作的人员,这一群体人在未来的五年里将呈断崖式消失离去。

巫爷爷二十岁那年,在南京入伍当兵,到他90岁去世的这七十年里,他听党指挥,听组织安排,心系国家,感恩政府。

巫爷退下来的学校名叫“达县师范学院”,办学历史可追溯到清末龙山书院,78年列入全国高校行列时,他是首批教师,任外语系主任教授俄语,兼代英语课。2006年学校改了名称,叫“四川文理学院”,属于二本大学。

老学校坐落在达州最繁华的地段上,生活购物十分方便,巫师最爱去菜市场买东西,出门沿左边不到200米的农贸市场里,吃的东西应有尽有。那时巫爷爷腿脚还很好,家中所有食材,婆婆下单,巫爷爷采购,二人世界,算是安逸。

2006年在新校区的教师楼里,二位老人享受优惠价格,买了一套新房,那年我和太太在北京,便在同一小区买了一套房,希望他们老了住在一起。但只一年时间,老人们依旧恋着老校园的生活,考虑到我们一家三人都要去加拿大定居,就又回到达州。

巫爷爷的新家里,挂着三张照片,代表了三个时代。

一张是二野军大俄训班的同学毕业照,一张是农工党第十届全国代表大会的照片。巫爷爷是四川省达州地区的代表,1988年11月去北京开会,得到国家最高领导人邓小平的接见并一起留影。除这两张黑色照片,代表強烈的时代特征的挂在墙上外,另一张是彩色的全家福,放大后镶嵌在画框里,摆放在卧室的床头。照片中二老坐在中位,围着的是儿子媳妇和二个孙女,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婷婷。那年婷婷才八岁大,夹在二个老人之间,如今已是大三的学生了。

在那张二野军大毕业照片里,全是清一色穿着军装的青年人面孔,除了能在后排的男兵中,我能找到一张带着青涩,长瘦的巫爷爷的面容外,还可以在第一排的女兵中,找到一张胖胖的,圆圆的脸,我一眼认得出来,那是我母亲。

母亲在一次回忆中说,入伍后,部队开始了一系列的政治思想教育活动,带有浓厚的阶级意识和革命情怀。在每周的部队班一级的生活会上,每个战士都积极地响应组织号召,汇报个人的思想,讲请家庭的背景,坦白个人的历史。在个人出身一栏里,母亲和巫爷爷都填写“地主”二字。而这两个字是那么的沉重,让DNA从此带上了原罪,一生里背上十字架,去试图彻底的抹去剥削阶级烙在身上的印。

“老巫很傻,”母亲曾回忆起当年时对我说:“有个别战友在生活汇报会上,向组织交代自己曾在学校集体参加过三青团,随后大家报与热烈的掌声,同组织在黑板报上提出表扬。老巫也在生活会上坦白,声称自己参加过三青团,在国民党军中任过伪营长。”

老巫同样迎来了一片掌声,掌声之后,是个人的档案里多了一条黑历史。伪营长可不是个小官,不久组织在外调核查后,为这一虚构做了澄清,并在个人档案中加进了排除的证明。但这莫虚有的污点让巫爷爷背上了黑锅。

他们中的许多人,因俄文背景的嫌疑,联系到苏联修正主义成为头号敌人的背景,在文革中,成为革命的对象和受害者。在最痛苦、受迫害的岁月里,他们依旧选择相信党,相信组织。

他们在鲐背之年,在共和国70周年的大庆日子里,每个健在的老革命,老干部胸前都挂上了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国家没有忘记他们,巫爷爷就差二个月,没有等到这一天。

02

巫爷走后的五个多月,我从加拿大回国,去探望达州的婆婆。

婆婆一个人住在新校园的家属区,称之为雅苑小区。那是一座20层的塔楼,一层六户,双电梯。婆婆家住五楼东侧第二个门。门口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分外夺目。

在中国,只要家中曾有人当过兵,军属牌子就会挂在门口。巫爷和婆婆都有过军旅生涯,自然是拥军拥属的对象了。

婆婆已经从巫爷离去带来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她看见我十分亲切,她的头脑十分清醒,思维敏捷,一口四川话讲得十分地道。

清晨的阳光淡淡地穿过云雾,显露出不远的凤凰山脉,山脚下的村落青瓦白墙在绿色背景里,宛如一幅山水画,同北国的冰雪世界形成巨大的反差。一杯绿茶后,又开始四川人称之为摆龙门的谈话,尤其是有关巫爷。

“巫家是芜湖市有名的一方大地主,巫业广的父亲毕业于上海的圣约翰大学文学专业,回家后靠着祖辈的家业,生活无忧,娶有二房,生有五个孩子,两男三女,巫业广是大儿子。其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迷上京戏,娶了比巫业广大不了几岁的小妈后,更是不问家业,痴迷戏场,祖业开始衰败。”婆婆慢慢道来。

“受到解放大军胜利的鼓舞,高中毕业在家的巫业广从家乡芫湖乘上了客船沿江北上到了南京,五月份二次入伍当了兵。之前因查出伤寒感染,回家痊愈后再次投笔从戎。新兵经短期集训后,便随刘邓大军挺进大西南,因为文化基础好,巫业广随后被编入部队俄文大队,边行军,边学习,最后到达重庆。这支俄文大队成为西南外院的前身,士兵学员们成为西南外国语学院的第一届大学生。新中国的成立,极大地改变了国际社会的格局和平衡,分成了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和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两大阵营。随着朝鲜半岛局势紧张,军事现代化建设成为我军的首选。南京军事学院于1950年在这一背景下成立,请来了苏联军事专家做军事现代化的教官,急需相应的俄文翻译。”

“经过成绩筛选,以俄文团和上海外院优等生组成的军政大学俄训班很快成立。巫爷成为俄训班学员,和你妈成了同学。”婆婆说。

“俄训班中的学员,经过速成培训,很快地分到建院初期的各部,即训练部、政治部、院务部等部门,和随后的教学科研机构和学员培训管理机构下设的战役、战史、高级速成、高级函授、政治速成、基本、情报、海军、空军、炮兵、装甲兵、防化兵等12个系。巫业广分到作战部,随后细化到装甲兵系。56年装甲兵系又编入在山西大同成立的装甲兵工程学院,巫业广去了大同任教。”

这段历史我很熟悉,因为我母亲也于四九年的五月,在南京参军,随刘邓大军进军大西南,学了俄语,她当时分到军事学院政治部作翻译。

近四十五年后,我在深圳认识了巫爷的女儿巫红,一次提到双方父母,才知当年都是俄训班的学员。那张全班五十多个同学的全身军装集团照是最好的见证。

当年的同学在五十年后,再次相逢在北京,有在军科院,有在大学任教的,也有生活坎坷还在北大荒的。但这一群体是共和国的最年轻的知识分子和建设者,有着集体人格和共同的价值取向。他们从民国的教育体制中走过,因家庭相对富裕,受过良好教育,当兵后又经过共运史和社会发展史的教育,相信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他们走出了从前途渺茫的个人奋斗之路,投身到大革命的洪流之中,并找到了为革命,为国家献身的生活的意义。

他们愿把一切献给党,向组织坦诚思想和家庭背景的同时,却又被卷入阶级论的漩涡中,因出身剥削阶级家庭,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内疚,希望通过自我改造,成为党的一员,并得到组织的信任,在政治上获得进步。

太阳升起来,气温上升的很快。腊月中旬的达州,开始有了年的味道,小区里灯盏已陆续装扮,学校的学生开始准备返家,新年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我的回程日子也只剩两天了。乘着阳光明媚的天气,我陪着婆婆在校园慢步,再出校门,到一家火锅店吃午饭。我们要了一个麻辣土鸡堡,里面还有时令蔬菜,满满的一大盆,就着米饭,十分巴适。望着我在微信支付上的53元金额,婆婆感叹说,现在的生活真好。

会过日子的婆婆早就计划好,把剩下的汤打包回来,晚上下面吃,她对我说:“还有几块鸡肉,吃了,不要浪费了。”我摸着肚子,表示没地方再吃了。

“我现在有钱,老了也花不完。老头在时,我算过,多活一天就是300元人民币。他死后还有一笔不小的安葬费。学校设有专门的机构,称做老协,服务于退休的教职工。前两天老协打电话,要来家看我。领导坐在我旁边,另一个就忙着照像。都会做表面文章。”婆婆说。“习主席这些年执政,为民做了许多好事。比如说精准扶贫,政策很得民心。”

回到家里,小睡后,婆婆坐在沙发上又继续聊起往事。我指着墙上的那张略有黄色的照片,那张伟人邓小平坐在中央的,农工党中央代表大会代表的照片,半开玩笑的对婆婆说:“巫爷爷一辈子下来,没有入共产党,却入了农工党。”

“他出身不好,又曾是反革命分子,进不了共产党。农工党领袖章伯钧也是安微人,农工党也是革命的党派。”她说。

讲到这里,我进一步追问:“婆婆,巫爷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的经历是怎么回事?”我听太讲过,但具体细节并不清楚。

“这要从渠县628事件说起。”婆婆沉重地回忆起来。

03

故事情节曲折更是离奇,婆婆讲着我听着。

“1966年,文革的火种从北京播起,大火迅速地烧遍全国。全国各地暴发的革命运动,起初都是由一件带有典型色彩的事件引发,成为运动的导火索。四川渠县的文革导火索号称是六二八事件。岳父则成为事件中的焦点人物。

事件的起因是这样的。

南充越沲县46队车队的一名司机开车经过渠县政府后门马路,一个5岁男孩,正通过马路,因鞋掉了去拣,不料钻进后轮下,被车压死,孩子父亲是县武装部的助理员。肇事司机被抓,很快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随后的送葬十分隆重,棺材是成年人的厚漆木,尸体还用白布裹住,声势浩大,惊动一方。

孩子是被后轮压死的,责任不在司机,而该司机又是立功受奖退伍老兵,多年的先进工作者。车队上下都为之不服,报不平。

有传言,出殡的费用全部公款,这下子更引起民众的强烈反应,

质疑公安局动用权力,办偏案,搞特权。

此时正逄毛泽东主持起草的指导“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颁布。一时间县公安局门口贴满了大字报,为重判司机鸣冤。

大字报贴出后,首先在学校里点燃了造反的火焰,六月二十八日,县中学高中的学生聚在一起,高喊“革命无罪,造后有理”的口号,围到县委,激动的学生们要求对判刑的司机平反。

县委县政府见此情景,派出工作组对话,希望控制局面的扩大。商议后,校方选中了巫老师去做学生的工作,理由是巫爷爷是军政大学的退伍教官,班主任老师,在学生中又很受欢迎。面对群情激昂的学生,县委代表当时的态度强硬,采取压制的方式,一时间场面混乱,学生这边口号声声。为稳定局面,巫老师见此情形,想到学校委与的责任,希望学生们保持对话安静,便吹响手中的口哨,挥双手压下,示意大家保持镇定。

但此时场面已经失控,有学生喊出“打倒县委,砸烂公检法,毛主席万岁!”口号声声,小小的山城,一时间卷进了全国文革的大潮之中。

当夜,县委办公室灯火通明,县委召开了紧急会议,县委书记在会上把此事件定性为:六二八反革命事件。

即然是反革命事件,矛头又不能指向学生,那么煽动无辜学生的背后,必有黑手。此时的吹哨人是巫业广,查其档案,虽是转业军人,却非党员,出生地主,解放前又有伪营长的嫌疑。

二天以后县委组织人马开始反击,写大字报和标语,一夜间铺天盖地,学校县政府外四处都是“揪出六二八反革命事件幕后黑手!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巫业广!”七月十四日老巫被抓,并关进监狱。婆婆讲道。

当时我在巴中地区农村社教工作队,并不知道发生的事情。半月后,没收到老巫的的任何信件,我开始担心。社教工作队知道情况,只是上下瞒着我。时间一长,见我忧心忡忡,四处打听,知道迟早瞒不住,只好告诉实情,说老巫已进监狱了。

这无疑是当头一棒,孩子无人照管,丈夫生死不明。但我坚定地相信老巫是无罪的!婆婆说。

当时二个孩子,女孩六岁,男孩四岁,都托付给保姆带着,想起当时他们真可怜。

他在狱中时,我一人坚持在社教工作队,背着药箱,到处奔波,是一名赤脚医生。社教组则利用给农民提供免费医疗服务,便于接近村民,好顺利开展工作。

当时,多少家庭因政治斗争,被要求划清界限,闹得家庭关系破裂,夫妻反目为仇,但我坚信老巫无罪,此事却更加紧密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在狱中期间,我借着请假回家看孩子,去狱中给老巫送过衣服。但根本见不到人面。为了让老巫放心,我设法秘密同他联系,现在想起来又很好笑。婆婆笑着对我说。

记得很清楚,我在袜子里夹了纸条,写到:我要给毛主席写信。之后他告诉我,我看后把纸条吃在肚子里了。

我利用一切空余时间,不停地给上级部门写信,后映老巫的冤案。信发到地区党委,文革办,四川省委,省文革小组,通过哥哥从北京寄出,寄给中央最高检查院,中央文革小组,希望信最后能转到毛主席手中

后来才知道,我寄出的所有的信,最终又转到了渠县革委会手中

随着文化大革的深入开展,当年12月15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农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指示(草案)》,规定把四清运动纳入“文化大革命”中去。于是在一夜之间,农村的社教工作队全部撤离了,我也终于回到渠县

县委知道我回渠县了,特别提醒办案机关和相关部门,密切注意我的动向。他们知道我不服,难对付,向上写过许多信。婆婆继续讲述着

“听上去像是地下组织的秘密联络方式。巫爷爷是否把纸条吃了?”我问道

吃掉了,吃到肚子里了。老头子之后告诉我说,看过信,他也写了回信。他托监狱的人带給我一本毛选,附上纸条,特别写道:这本书留有你的签名,放在狱中是对你的莫大侮辱,我用报把书皮包好了,你回去仔细检查一下,是否完好。他把写给我的信夹藏在书皮之中,我没当回事。我没留意他在明条上的那句双关语:你回去仔细检查一下,是否完好

婆婆讲述的这段遭遇让我听得惊心,巫爷爷在看守所一呆就是半年,不能见亲人,精神上没有垮,只为一个信念,相信党,相信毛主席,相信事实和真相不会改变。

04

“那后来如何?”我迫不及待地问婆婆。

“我回渠县的第二天就去看守所,记得时间是12月的最后几天里。当时看守人员不让我见人,也不让送吃的。无奈之中,我留下了一句话:我要去找红卫兵。这句话又直接让我变成随后发生的‘元旦事件’的幕后操纵者。”她说。

“当时渠县来了几个从北京过来的红卫兵,自称“反到底”。他们带领着渠县的红卫兵学生开始大造当权派的反。后来清点人数时,发现有几个红卫兵失踪,怀疑被抓。元旦当天,一群红卫兵来到看守所,查花名册里是否有失踪的红卫兵名字。当时红卫兵并不是冲着老巫去的,然而正巧我前日放下话,要去找红卫兵,我就又成了元旦事件的幕后指挥。”婆婆说。

“危机时刻,我担心会随时也被抓起来,想到二个孩子,担心他们今后的处境,便写信给北京的哥哥,告诉我随时会有不测发生,约定每周一封信报平安。如果断了信,就请他来渠县,把两个孩子接走。

为了营救老头子,我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看到北京反到底的红卫兵时,认定他们是来自毛主席的身边,感到有希望了。于是我就紧随其后,他们走哪我就跟哪。

我的怪异行为被北京造反派红卫兵察觉,便问我何由。我便一五一十地把老巫的冤枉完全数落出来。

听过之后,“反到底”的红卫兵就马上组织队伍,去县委要人。县委书记当时到了公安局,同红卫兵对话,书记就老巫被抓列了三大罪名:

1)恐美崇美,在课堂讲美国飞机几分钟就可以飞到指定的地方位置。

2)喊“打倒武装部口号”,指挥学生冲击公安局,吹黑哨。

3)出身地主,当兵多年没入党,有当伪营长嫌疑,是历史反革命。

“反到底”红卫兵辩驳道,

1)美国飞机先进这是事实,不存在恐美祟美。

2)冲击公安的幕后指挥和事实不符。

3)伪营长的证据不足。

红卫兵坚持认为,巫老师够不成现行反革命,更何况抓走巫老师时也没有任何书面文字的东西,包括一张逮捕证。红卫兵中有许多是巫老师教过的学生,他们更相信自己喜欢的老师是反革命分子。围攻的红卫兵们要求当场释放人,否则决不罢休!

迫于红卫兵的压力,县武装部当场释放了巫爷爷。出来后的老头子蓬头垢面,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毛主席万岁!

我告诉他,是毛主席派来的北京红卫兵救了你!婆婆说道。

当时他激动的泪花闪烁。在回家的路上,他问我是否看过给我的信。他当时讲着,落着泪,哭泣着,人很虚弱,很缴动,面部苍白,严重的营养不良。我回家翻出来才看到一张密密麻麻用铅笔写的小字。信的大意是: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党和毛主席的事,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从抓进去到放出来整整半年时间。这半年里,我看到一些被批斗的人,因受不了煎熬和侮辱,或寻了短见,或出卖了灵魂。军人出身的老头子扛过来了。

造反派救了老巫,原本保皇立场的老头子,自然而然就跟了造反派。在随后的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工资,每天在造反派的组织里按人头,领一斤粮和二毛五分钱,当时两派都声称是在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司令部。

为了安全,我们把二个孩子送到上海孩子的小姑家,有一年多的时间。文革后补发了工资,先还了从造反派那儿领到的生活费,再寄钱给芜湖家中的老人。后来才知道老头子的母亲在那段日子里,两次跳河寻死,最后走的很惨。

05

巫爷爷的骨灰安葬在达州市的火烽山古刹三清宫中。到达州后的第二天,阳光明媚,初冬的凤凰山如披上了一件彩衣,校园里树木翠绿的松柏间,樟木、梧桐、黄桷金黄叶子五彩缤纷。

第二天早饭后,我约滴滴快车,带上婆婆准备好的三个苹果和几块红烧肉,去火烽山为巫爷爷烧纸。

重建后的三清宫雄伟壮观,位于达州市南外火峰山风景区内,据传距今已有1300年的历史,相传是道祖修道飞仙的福地之一。

大殿二楼是骨灰盒的存放地,殿堂内一尊神像,是太乙救苦天尊化身。据传太乙比佛教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产生还要早很多,太乙救苦天尊誓愿救度一切众生,并且具有天界考核群仙、人界寻声救苦、冥界救拔亡魂的三重功能。

巫爷爷骨灰安放处的地址是这样写道:太己殿二楼巽C区七排十层三号。这是巫爷爷的居所。我爬上梯子,在巫爷爷的灵像前点上香火,又将新电池换在灯烛里,碟子里摆上苹果和红烧肉,放只酒杯,再在旁边的空碗上放双筷子,在小蜡烛的燃放中,默默地为他祝福一番。

出了大殿,按婆婆的嘱咐,在鞭炮阁里放了长长的一串炮,告知山神后人来祭祖,又去烧了纸。我数过厚厚一塌子印着玉皇太帝神像的纸币金额是6万亿。

婆婆听了我回来的描述,心安了很多。

婆婆说,“这两天我总做梦,梦到他衣服穿着很好,我问他那里来的钱,他笑着望着我不说话。我知道他是从我的口袋里取的。醒来才知是梦。心想你给他烧了许多纸币,他在那里有钱花了。想到这,我很开心。”

“六万亿够他花了吧?”我说。

“够了够了,足够了。”她说。

婆婆的家乡是江阴,身上带着特有的吴越文化气质,那种细致,刚毅,无畏,争一流的精神在她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与巫爷爷整日无一句话正好相反。

婆婆告诉我,当年卫校毕业后,经人介绍认识老巫。当年的巫爷爷,年轻,英俊,是部队翻译官,参加过52年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的国庆阅兵式。身穿坦克兵服的巫爷爷,随着清一色的T54型苏联坦克通过天安门,巫爷爷的专业俄语翻译也是阅兵中不出故障的保证之一。

“从介绍,见面,到结婚不到一周时间,是那个年代的特色。” 婆婆说。

“做为随军家属,我也去了山西大同装甲兵工程学院,穿上了军装,在部队医院工作。巫爷爷在部队服役15年,二个孩子都在山西大同出生。婆婆说,“中苏交恶到1963至1964年的‘九评苏共’,两党之间的论战达到顶峰。俄语翻译人员早无事可做。部队劝老巫退伍,当时有三个地方供选择,芜湖,贵州,四川。在达州老战友的鼓动下,他选择了到四川。他先在渠县水库工地,后到渠县中学任教。”

巫爷爷喜欢我,我看得出来,但从来都没同我在一起坐下来认真地说过话。我是指相互之间的交流,无论是政治、思想,还是当下的热点话题,尽管我们在一起还共同生活过一年多。那是在北京,婆婆捉了几只小鸭养,他每天早上就去捉一包蜗牛回来,给鸭子吃,后来鸭子总跟在他和婆婆身后,走哪跟哪。

唯一的一次,巫爷爷推荐给我一本书,他告诉我这书值得一看。那是本巴蜀鬼才魏明伦写的《潘金莲》。作品中,魏明伦还大胆地将古典名著、传统戏剧和西方艺术杂糅合并:贾宝玉、安娜•卡列尼娜、施耐庵、吕莎莎等古今人物,竟然跨越时代相逢于同一舞台,共同参与到潘金莲的短暂人生里来,一齐演绎这出无可挽回的悲剧,一同评论她无可奈何的命运。

再想想巫爷爷,出身地主家庭,没有亨受任何剥削阶级的财产,却目睹日本鬼子的残暴和山河破碎的悲惨。入伍从军后,为了寻找救赎,捡个假伪营长的帽子戴上。军旅十多年,哪里需要哪安家。听从组织安排,转业来到达州的大山中。他听党的话,在狱中信仰不变,多年来又得不到认可,最后成为农工党的代表,见到了总设计师邓小平。

从伪营长到大学里的最后一名革命老干部,离开人世,巫爷爷的一生在变化的社会里穿越,最后带着军人的感情,把自已麻醉在抗日神剧中,从中获得爽快和胜利的喜悦。原来巫爷爷跟着魏明伦也玩穿越,在横店的抗日神剧中释放了英雄情结。

巫爷爷没去见马克恩,却投奔太乙救苦天尊,求助渡生。

婆婆讲,巫爷爷是摔了一跤,几天后走的,他没有受什么痛苦。

巫爷爷走了,门口的光荣军属的牌子依旧挂着。还有婆婆呢,她也曾是军人,也曾当选过四川省的劳模。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我根据婆婆的回忆,记下老兵巫爷爷的故事,也不知有一天,我的女儿,女儿的女儿看过之后会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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