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的晚冬深梦两首：只见梅花不见人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南宋 · 陆游《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其一 （1205年12月2日）》
我非常佩服陆游，那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清艳幽婉，成为江南春景最美的浓缩，所谓”杏花春雨江南“就是起自陆游的此诗，才情风流绰约，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是陆游62岁的作品，一位通常被称作已到晚年的诗人，能够保持如此笔力和情怀，这是中国诗歌史上罕见的。
那句被红楼梦香菱的喜欢的“重帘不捲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林黛玉却制止了香菱，说断不可看这样的诗，理由是“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这联诗果然浅近吗？林黛玉只是认为这样的细腻典雅是富丽闲情之句，不是作诗的正路吧。然而林黛玉和曹雪芹也未必真的清楚，陆游写下这首诗是在70岁，他住的乡村清贫老屋，重帘未必是大观园绮丽的多层帷幕，古砚台是陆游笔耕一生的不多的亲密的陪伴品。这首诗看起来如此富丽，实则是一位老人淡然明净却又能从普通生活里，享受审美的高尚情怀。
而让我最为动容的是陆游这两首晚冬诗。
那路已经接近城南的沈园，但是心里却有着伤感激动和惧怕和犹豫。
然而还是去了，到了沈家园，那里的景色更加伤怀。
那无数的梅花盛开，就在自己的袖子边，我穿过梅花，看到了那熟悉的小桥下，春波荡漾，春水微长，倒映小桥。
这是陆游80岁的作品，你能想象吗？这诗里的伤感和清新，让你会认为这是一个人年轻或者壮年的作品，
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这是他的梦境。一个80岁老人的梦境。
人生很多地方都需要伪饰，这并不是虚伪，这是生存的必须。在古代的中国，为人是要讲究合适的，在合适的场所说合适的话做合适的人。这是人的自控和适应。
人的自我和感情，会在小的方面展示，比如家庭间，朋友间，独处时。
但是只有自己的梦不会欺骗自己。因为那是你无法控制的。从古到今周公解梦，乃至佛洛依德梦的解析，现代心理学都从各个角度来诠释梦境的成因想象以及寓意，五花八门，但是都不能否认这个现实，梦是你自己独特的感知，而并不受你的控制。
至少我相信，陆游并不知道自己会做这样一个梦，因为往往希望做什么的梦，求而不得。
但是这个梦境又分明释放了陆游内心灵魂意识层面的某些深刻的存在，因为它是如此清晰而逼真。
在前往城南的路上，他内心已经充满了各种伤感和惧怕，在梦里他都知道，这是他的伤心地，可是他为什么还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呢，在梦中有分明知道她死了，他是来凭吊的。
此时现实中的陆游已经八十高龄，他54岁回到浙江山阴隐居后，虽然这中间有数次被朝廷征用做官，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山阴度过。
沈园是绍兴名园，离陆游的家乡山阴不远。他每年每次去绍兴时，都会停留一阵，独自看着沈园方向，直到68岁才踏进沈园。74岁的陆游踏进沈园，写下了著名的悼亡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那么陆游对于沈园这复杂的感情起源于何时何事呢？
陆游20岁结婚，迎娶的是有姻亲关系的唐婉，两个人在婚前就认识，青梅竹马少年情深。但是这样天然的浪漫和恩爱被陆游的母亲看不惯，认为陆游迷恋儿女私情，不思进取，而唐婉就是罪魁祸首，两年唐婉无子，逼迫陆游休妻。被刻意扩大化的婆媳矛盾终于导致两个大家庭的反目，陆游和唐婉虽然感情深厚，却被迫被两个家族强行分散。
少年夫妻本就情深意笃，恩爱非常，多年之后，陆游仍旧清晰记得唐婉在家里为他装菊花枕头这样的体贴细节。他们三年夫妻，海样深情。
然而家族反目，宋朝仕途学子又有孝道捆绑，陆游被迫迎娶母亲喜欢的王氏，而唐婉则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住在绍兴的宗室做王妃。
如果对方过得好，这件事也就平息了。再相爱的人，最后也是希望对方幸福吧。可是亲眷之间哪里没有流言，陆游仕途不顺，唐婉也未必在深宅大院过得开心。
七年以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在沈园游春，与偕夫同游的唐婉邂逅相遇。两人有过如此熟悉的过往，一眼之间都洞彻了对方的境遇。沈宛依旧漂亮，然而已经没有了她曾经在陆游身边的娇俏，只是清瘦，而陆游此时也是仕途狼狈，被秦桧刻意打压，心情郁闷。
不多久，陆游在园中收到了唐婉派人送来的酒菜，或者还有一些不被其他人发现的纪念品吧。想必是随身用的手帕垫在酒菜底下。这种只有陆游心知的温存和感动，也让他失态。大醉酩酊之时，他在沈园的墙壁上题诗《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倒是发泄痛快了。像平地惊雷，人人都知道陆游癫狂。放在现在，对女神表达倾慕和伤感并没有什么，反而是做女子的荣耀。但是这首词，给唐婉炸出了一个埋身大坑。
几年离索固然是可以淡做离别之语，但是山盟和锦书明明就是藕断丝连啊。
唐婉死在四年后。她或者内心是满足的，陆游爱她，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她是宗室内眷，过往可以不究，但是陆游之深情恐怕也是害惨了她。
陆游是愧对唐婉的，我不杀伯仁，但是唐婉肯定是因他而死。他只能在内心以祭奠妻子的方式祭奠她。也正是这样一场悲剧，直到他自己69岁，才踏进沈园，因为他想到自己时日无多。74岁的时候，是唐婉去世四十年，唐婉之墓，非他可以祭奠，但是这沈园和唐婉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婚外的邂逅，他无论如何是要前来的。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沈园二首》其一
这是深刻的悼亡，我自己马上就要化作泥土了，我特地前来看看你，我的妻子。你的薄命，我的愧疚，都只能在这里啊。
陆游虽然活的长，他也渐渐老了，沈园是他的痛，最炽热的爱和最悲惨的结局都在沈园的那一次邂逅里。陆游知道平生并不愧疚国家，也不愧疚父母子孙，唯独愧疚曾经是他妻子的唐婉。
在80岁的梦里，梦境不由他想象的又将他带回到这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南宋 · 陆游《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其二 （1205年12月2日）
这是晚冬十二月，但是在农历和节令上来讲，梅花开放，也是春天到来。在梦里他知道唐婉已经死了，然而他还是觉得道路如此漫长，心情如此沉重。
他担心面对往事，但是又希望获得谅解。
在梦中，他看到了无数的梅花，看到曾经写在墙壁上的钗头凤，他梦中也想给唐婉一个解释吧，或者倾述，我是爱你才如此，但是梦境荒凉，唐婉在意料之中的没有出现，只是化作了梅花的香气。
我想从心理学的角度，陆游一定会把梅花和花香，想做是她，要不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香如故的梦。是他爱着她，就算从头到尾伤害和辜负了她，她才是陆游心中永恒的梅花啊。
有人说，你写这么多，是证明陆游是个好人还是渣男呢?是情圣还是一厢情愿的多情呢？
我只是想说，陆游是个真实而情感深厚的人，如果不爱，何来愧疚？如果不是牵挂，何来断肠。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如果有来生，希望他们能开心站在梅花下，天生一世一双人。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