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孤独

“做人很无聊。”dili看着天花板。没什么可瞧的。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它平平的延展开来。整个卧室空空的,它是一个坚实的小方盒子,像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只有房间中央摆着一个直楞楞的小床,旁边一个白色的柜子,上面摆着一盏小灯,一个鱼缸。鱼缸里是她的宠物金鱼。

躺在床上,dili思索着“如果不做人的话,那我是什么呢?也许,我是个草履虫,是一口痰,是铁上的锈,是最后一点挤不出的牙膏,是牙签上的食物残渣,是耳机插口里的一坨受潮的灰........”dili的眼睛像蛾子一样扑扇几下,合拢了。她睡着了。

醒来后,dili发现自己正躺在她家金鱼的背上,滑溜溜的,凉丝丝的,鱼鳞稍微有些硌人。dili慌忙从鱼背上跳下来,望了望四周。一片白茫茫。白色的天,白色的地。天空的白很干脆,地面的白毛茸茸的。是雪。一大片雪地。

dili回头看看金鱼。它怎么变得那么大了,像头山羊一样大。它是一条黑色的鱼,肚子上稍微泛着点冷冷的金色,变大后更显得老态了,鼓鼓的眼睛里不知道装了什么心思,腮像一开一合的皱纹。金鱼,宛若一个七十来岁的爷爷。“这家伙现在好傻......”dili偏头看着它。金鱼起先一动不动的,好像不太清醒的样子,接着它状若羽毛的尾巴一震,浑身颤颤巍巍地晃动起来,变得越来越小,蜂鸟的大小。小金鱼变得很灵活,像一只转动的黑眼睛般在dili的指尖穿梭,轻轻触碰dili。

dili看着自己的指尖,一惊。她变得透明了,敲一下手指,它发出了铛铛的声音,像是某种宝石的质感。dili的身体开始发热。发热的身体里流动着咕嘟嘟的液体,液体沸腾起来,它本来无色,现在开始发银,银白中带着点奶黄奶黄的感觉,是月亮的颜色。“我变成了一个容器吗?”dili想,“哎,好没有创意的东西。”dili发现自己的指尖上有个小盖子,和开水壶的盖儿似的。她打开盖子,液体从身体流淌,流淌到地面,在雪地上划开了一道银色的河。“银色,可以用作颜料。”dili想,她用手指蘸了蘸“银河”,开始画画。她画得很快,简直像旋风一样吹出一张画。完工了。画面上一片平静的海,一片斜斜的烟云悄然降落到海面。岸边,沙滩上半埋着一个弯曲的脊椎。颜料固结后,这画就变成了雪地上的化石。dili觉得这张还可以,在往结实的方向靠拢。dili喜欢关系准确稳健又富有美感的画面,和她心目中的自己很像。

就这样,dili每天都在这片空寂的雪地上用自造的颜料画画。随着她情绪的变化,液体的色彩也在改变着。有的时候是乳白色,有的时候是淡蓝色,有的时候是略显苍白的黄沙色,大多数时候是黑色。dili喜欢黑色,黑色是纯净而脆弱的,甚至白色都会污染它。

dili很高产,她画了钻进星球内部的小孩,月夜下吊在树上的人偶和菊花的对话,画了奇奇怪怪的方形和环形结构,画了深紫色草地和蓝灰色天空下的风车,画了流动闭环中的时间......地上铺满了dili的作品,雪轻轻地盖在上面。

dili发现,她身体里的液体还可以成为制做生活中小物件的原料。dili将液体放置一阵儿,它成为一种半凝固的状态,有点类似于果冻或者粘土。dili将果冻一般的液体塑形,塑好形等它变干。没过多久,dili的“雕塑”就凝结成坚硬的固体。用这种方式,她制造了钟表:揉出了圆形的灯,它散发着温橙色的光芒,和太阳一样。好玩。于是她做了好几千个“太阳”。小太阳飞起来,飘在空中,悬悬浮浮着。有时候它们飞得超快,互相追赶着,像在搞越野车赛一样。dili做了把手枪,想爽一爽的时候就一枪把太阳打下来。太阳砰得一下就破了,像烟花一样炸开,粉碎成半透明的橙色小片,洒落在地面,它的橙色逐渐消失,变成了幽幽的青蓝色。dili迅速把碎片堆起来,堆成了尖尖的小山包。

在山包旁边,她为自己搭了个黑色的帐篷,为金鱼捏了个黑色的罩子。困了的时候把金鱼罩上,好让金鱼安安稳稳地睡觉。为了哄它更快地进入睡眠。dili给金鱼唱歌,接着,她自己再钻进帐篷里。钻进帐篷后她想:金鱼真的喜欢听她唱得歌吗?金鱼哪怕不喜欢也没法说出来吧,真可怜。

dili天天画作品,思考世界的本源,打太阳,逗鱼玩儿。这条金鱼平时很懒,大多数时候沉沉地呆在一个角落里。然而dili一来看它,就舞动着鱼鳍一上一下欢脱地游来游去,时不时在dili的掌心蹦跶两下。

“表演型鱼格。”dili寻思。

独自在这里生活,挺好的。只不过时不时,也希望有别人的陪伴.......dili对人的情感很纠结。虽然有些时刻真的需要人,但是总有一些时间,她真心讨厌人类。

尤其是几年前。当时dili还是高中生,每次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就躲在厕所里,避免看到人脸。人脸让她感到恶心,比蛆还恶心。为什么会觉得蛆恶心呢?比起蛆这类生物,猫反而比较可恶。猫是人类喜欢的小动物,人类照顾的小动物。因此,猫总是不劳而获。明明都是生命,为什么猫偏偏具有这么多特权呢?看不下去。dili很想搞死几只,她去买了安眠药。但是最终没有实施。

那阵子,dili的脑子里老是飘着些可怕的想法,想虐待人,看到人类痛苦的挣扎。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发现人活着本来就已经很痛苦了,他们不但会彼此折磨,还会折磨自己。真是不错,干得漂亮。于是dili释然了。

dili心里净是些歹毒的点子,但是却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甚至可以说,她长着一张性别不甚分明,天使般纯净的面孔。

dili觉得自己长得太普通了,她喜欢坏坏的脸蛋儿。“天使”总是寻找着“恶魔”。因为“恶魔”才能懂得“天使”内心深处反人类的冲动。

他的眼神碰到了dili的。那是一双模糊不清,含有攻击性的眼睛。“罪犯。”这两个字流星一般划过dili的脑海。

这个罪犯一般的男人成为了dili的初恋。罪犯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但是没钱。他也画画,作画风格和dili的很像,造型更准确,色调更暗一些,暗而富有诗意。罪犯很会玩,带着dili去了很多的地方。dili回忆起冬天的时候,和他在河面上溜冰,很荒的河面,一片荒野。只有他们俩,没有溜冰鞋,用球鞋在冰上蹭。dili蹲着,接下来躺在冰面上,罪犯抓住她的手,拖住她狂跑。dili的头发擦着冰,被弄的乱七八糟的,身体贴着那剔透的平面,体会到一种超越时空的凉爽。后来dili的手机丢了,罪犯半夜陪她去找,找的时候一直很温柔地说:“没事,没事。”

罪犯喜欢dili任性。在宾馆里,dili用脚收拾东西,她站在床上,把堆在上面的所有物品狠狠踢掉,她笑得可开心了,罪犯也很高兴。

很多美好的回忆,可以超越那些糟糕的东西。dili很包容罪犯的缺点,现在对那些毛病,她肯定零容忍,但是当时就是觉得没关系。

他们在一起了三年。后来罪犯精神上出了点问题,谁也不见,也不见dili。最后一次约会的时候,聊天的时候好好的,回去的路上又和dili提分手。聊天的时候说dili笑起来的时候最好了,回去的路上又说只能到这里了。

后来罪犯一直躲着dili,只要dili在他的社交账号上点个赞,他就把上面的东西全部删除。分手后dili吃不下饭,本能的哭泣,本能的呕吐。一直呕吐的状态大约过了两个星期,终于可以吃点东西了,一天俩菜包子。母亲说她瘦得像鬼。

dili不敢回宿舍,她买了个便携的床,住在画室。在早上七点半上课前把床和自己收拾好,八点大家就都来这个画室上课了。不想让人看到她哭,可实在忍不住哭泣。

之后dili想,谈一下快乐一下子就行了。和他在一块儿,吃得不好,作息不规律,要是生活在一起,估计会变丑吧。

和罪犯谈恋爱的时候,dili的打扮风格很浮夸,浮夸少女风。紫色的海星发卡,彩色的裙子。她的房间里东西很多,墙上贴满了花哨的图片,彩虹房。床头画了一只大大的眼睛,眼睛像漩涡似的,要把人吃掉。床上有一条绚丽的被子,dili紧紧地抱住被子,如果被子是个人,估计早就被勒死一万次了。

和罪犯分开以后,dili把那些花哨的装饰去掉了。她长长的卷发被剪断,脸上的妆容抹净,套上简洁的衬衫。同样的,dili房间里的点缀消失了,一件多余的摆设都很烫手似的,她旋风般扔掉了许多东西。卧室变得十分素净,像是郊外的一家旅馆。dili希望自己很酷,但这种欲望一直被压抑着,因为男友喜欢妩媚的姑娘,家长希望她有女孩儿样,如今却她决定不管别人的看法,完全地释放了心中的欲望。

dili遇到了比她更帅的女孩,她170左右,非常的白,像是那种树脂娃娃一样。尖尖的精致的脸,挺立的鼻子和小巧的嘴。眼角有时候稍微有点往下弯,给人一种不太精神,蔫蔫的感觉。但是整张脸又透露出一种奇妙的生机和肉食动物一般的野性。

女孩是学摄影的。她约dili在长着淡黄色小花的湖边拍照,拍摄dili吹泡泡的背影。女孩跟dili聊天,说她天天幻想着街头枪杀案,想当杀人犯。dili在心里默默和她握手。

第二天,在食堂自己吃饭的时候,dili的肩突然被拍了一下。dili仰头往上看,是那女孩。她低下眼睛,和dili对视了,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从黑黑的瞳孔撇开一缕一缕裂开岩石一般的纹路,离dili特别近。dili感觉她的睫毛差点刷到她的脸上。dili的心跳得很快。

dili给女孩买各种东西,像个跟踪狂一样尾随她到宿舍。终于,女孩成为了第二个影响她至深的恋人,她们为彼此创作艺术品。女孩拍摄了暗红色灯光下,dili抱着膝盖,托腮望着一只圆滚滚甲壳虫的神态:在春日泛着冷绿色雾气的白桦林间,dili低着头,像孤儿院溜出来的小男孩一样忧伤迷茫的样子:dili给女孩画画,画她躺在草地上,影子横穿过她的身体的斑驳;画她下雨天扔掉伞,在街上乱走的莽撞:画她没睡醒时,穿着兔子衬衫刷牙的迷糊。dili用半透明的粉条为女孩做戒指,编织衣服,甚至给她建造了一坐树上的粉条房子。有一天晚上,她俩爬上树,一起把那房子煮了吃掉了。dili接女孩上下班,帮她提包。dili甚至想给女孩生孩子,她从来没有想过为男人生孩子。果然,人们总是想尝试做不到的事情。和女孩相处的过程中,dili发现女性可真难懂,搞不明白她们在想什么,男性的思维还可以靠逻辑去推理,对女性却做不到,女性,造物的奇迹。

不过,女孩或许不是典型的女性。她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她像是金属一样没有性别,散发着泵的味道,空气的味道,霾的味道。

女孩最后像空气一样,消散了,离开了dili的生活。dili安慰自己说,女孩是四川的,她太辣了,所以她们不适合在一起。dili没有埋怨女孩。虽说后期她们互相伤害过,但是在dili心中,女孩永远是最棒的,大老婆。100分。dili以为,这便是所谓,不忘初心。

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很容易回忆呢,回忆像一条连续不断的大河在dili心中滚滚而来。dili看着茫茫的一片大地,零星的青山和黑色的帐篷,因为太小而经常找不到在哪里的金鱼。心里一阵烦乱。她超起地上的手枪,猛地向千千万万个自制小太阳发射子弹。dili瞄得很准,击中的太阳迅速分裂四溅,整个天空被无数的金色碎片填满。金色像起伏的呼吸般涌动着。哗啦啦地倾泻下来,一场死去太阳的暴雨。

白地变成了金地。dili跪在地上,手捂住脸,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很久。金地微茫的暖一点一点的消退,暗淡,成为无色。变冷,带着越来越多的寒意。直到整片雪地变成厚重的蓝色,就像是一片寂寞平静的海。

一阵风吹过,“海面”起了浪花。蓝色的碎片和碎片之间相互碰撞,挤压,发出尖细的,鸟叫一般的声音。数以万计的“鸟儿”一齐嘶鸣着。风越来越大,浪花高高的耸立,涌动,像一个又一个行走的珠穆朗玛峰。dili身上具有神奇的浮力,她没有下沉,像小船一样一会儿被山拖到上方,一会儿降到底部。她感到头晕目眩。远远的,dili看到两个小小的人影,身子一大半埋在碎片中。人影伸展着双手,挣扎着在“海里”游泳。然而浪一波一波的盖过他们的头顶,企图把他们吞没。

“爸爸,妈妈!”dili带着哭腔绝望地叫着,她疯狂地扒拉着碎片,拼命向前游。爸爸妈妈却离她越来越远,变成了两个混沌的黑点......

dili猛得睁开眼。眼前是狼籍的又静谧的碎片之海。海的蓝色没有那么厚重了,雪吞噬着蓝,白色和蓝色纠缠在一起,怯怯的,给人一种污秽的感觉。“爸爸妈妈。”dili喃喃说,她浑身震颤,整个容器都快要破裂了。也许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境吧,可是谁知道呢?深海一样蓝的液体从眼里不受控制地流淌着,在她光滑的宝石躯干上瀑布一样降落,在地面留下稚拙的,弯弯曲曲的痕迹。

金鱼不知不觉中悄悄游到了dili的身边,它好像大了点,麻雀的尺寸。星星点点的碎片贴在它上面,像是黑鱼身上盛开的花朵。金鱼的嘴轻轻的吮吸着dili的手。如果dili还是人类的话,她应该觉得很痒吧,但是身为器皿,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dili打开了指尖上的壶盖,液体由蓝色变成了紫色。dili的指头上沾满了紫色,她用手指划拉着地面,引导着紫色,将它和地上蜿蜒的痕迹混合。

dili画了一条鱼:“鱼儿啊鱼儿,你的肚子为什么那么大?”她问地上的画。

画上的鱼好像在说:“因为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说不出口,就把它们都装在肚子里啦。每一个时刻,每一缕思维,每一个动作,都在里面。从远古的恐龙到今日女性的发型我都一清二楚呢。所以,它比你看到的可要大得多呢,比地球还大。那么大,它却很容易被折叠,你看,再折几下,我的肚子也变小了。”

“快把它展开。你记得些什么?”dili疑惑地看着它。

“我记得一个说话轻言细语,天天浇花,像老奶奶一样的男孩;这个男孩很适合当你的男朋友,他和你一样爱画画,不过画面像腿毛一样。他和你一样,是普通人,60分。你们两个若是在一块,你们之间就是:癞蛤蟆对癞蛤蟆。我记得在地铁上看到的中年男子。他很干净,又很累,一身灰色系的衣服,脸上有点皱纹,头发有点白,像陈皮一般。我记得路边甩着手臂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她穿着玫瑰色的裙子,脸也是玫瑰色的,像是刚刚见到了心上人的样子。”

“这些,都是无所谓的。”dili把整张画抹掉,她躺在地上,四肢摊开。

dili困了。她想找黑色的帐篷,它埋在了碎片里。dili好容易把帐篷拽出来。她拍掉了上面的碎渣。dili试图寻找金鱼的帐篷,找不见了。于是她让金鱼游到她的帐篷,金鱼很顺从地摇晃着尾巴,像在频频点头一样。接着她自己滋溜一下钻了进去。

dili睡着了。她梦见上午的画里,鱼的记忆;梦见她把爸爸妈妈从浪花中救出;梦见前任们的脸万花筒一样变幻着。梦见自己变回人了。

好热闹。

突然她醒了。“做人可能有点意思吧。”dili看着帐篷顶,复杂又单纯的黑色填满了她的眼睛。好像有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偏过头去。金鱼呆呆地,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它依旧在睡眠。

“做个好梦吧,做条劳逸结合,健康的鱼。”dili笑了,那笑容满足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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