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遇春
每个时代的民众,都有各自的苦楚。
社会在进步,民众苦楚的模式也随之改变。
这苦楚,不论是来自身体的、还是来自精神的,其感觉,对人而言,应该都是一样的。
在看清人笔记中盐丁的悲苦生活前,是否可以想想自己的处境?
话说,天下第一等的贸易,就是盐商。
当时有谚语说“一品官,二品商。”
所谓“二品商”中的“商”,就是盐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盐商可坐享其利,他们没有不能致富的。盐商的好处,还在于永远的只赚不赔,不像其他的生意,会因种种状况而有盈有亏。
淮扬的食盐,主要出产于海州毗邻大海的区域。
海州,清圣祖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从江南省分出安徽省,海州属安徽省淮安府。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淮安府复归江南省。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江南省改名江苏省,海州属江苏省淮安府。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海州升为直隶州。
大海涨潮时,近海一带汪洋无际;大海退潮后,满眼全都是白色的盐花。
根据这种自然状况,于是,人们依照潮涨潮落的不同界域,取来潮水,放入锅中熬煮,制取食盐。
熬煮潮水、制取食盐的具体操作者,就是本文中所要讲述的盐丁。
为了谋生活命,盐丁煮盐的过程中,无日无月不是在火中开展。
最可怜的是,即便是三伏天气,盐丁的工作依然要继续进行。
酷暑之中,前面是一片煮盐大灶接连成行,后面也是一片煮盐大灶连接成行。盐丁们顶着暑热,在滚烫的两行煮盐大灶之间奔走穿梭,熬煮食盐。这种状况,就如同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内,就像是要炼丹而改筋换骨,其情景,想一想,都让人觉得煎熬。
盐丁们的身体,被火气熏蒸炙烤,开始时,他们的肌肤或许还是白色的,慢慢地,就会变成红色;时间久了,就成了黑色。
那些天长日久在盐场求生的盐丁们,皮肤的颜色就如同铁块的颜色,身上的肉,就如同干脯一般。
盐丁们煮盐的地方,很少有树木存在。
炎炎夏日,盐丁们在盐场大灶之间煮盐的时候,被灶内的火热逼迫,为了暂缓烧烤,他们会从大灶之间跳出,然后,站在烈日之中乘凉。
盐丁们乘凉的烈日,在其他人看起来,就如同是在让身体在接受焚烧;心中对那烈日畏惧,就像是要躲避火焰;可是,对跳出大灶的盐丁们而言,烈日之下,就是清凉世界。
至于说,常人夏日外出行走,偶然间遇到小的树荫乘凉,可略作憩息,但仍然会觉得酷热难耐。此种情况,如果和盐丁们跳出煮盐大灶行间、在烈日之下乘凉相比,真可以说是身在天上的广寒宫中,而不知人间还有如此惨酷的劳作环境。
盐丁们如此用力地工作,但是,每天辛苦所得,仅有百枚左右的铜钱。
就是这百枚左右的铜钱,盐丁一家妻子儿女的衣食,还全都要依赖於此。
正因为所得甚少,所费较多,所以,盐丁们每日的饭食,通常不过是些芜菁(十字花科,芸苔属二年生草本植物,高可达100厘米;块根肉质,根肉质白色或黄色,无辣味;茎直立,块根熟食或用来泡酸菜,或作饲料。高寒山区用以代粮。)、薯芋、菜根等;对盐丁们而言,少有的上品食物,则是荞麦、小麦等。
外面官绅人家每餐所食用的白米,对盐丁们来说,则是终年终身、终子终孙,都未曾食用过的。
盐丁们一辈子能够吃上一顿白米饭,就如同传说中修道的术士能够进入天台山吃上胡麻饭(中国古人认为食胡麻饭是得道成仙的修炼方法之一,而传说中的神仙也以胡麻为食,这种观念的形成与胡麻的原产地以及胡麻本身的特点密切相关。胡麻来自于在中国古人眼中充满神话色彩的西域地区,它本身又是一种医学上常用的药材,各方面因 素叠加,使得这种原本很普通的植物成了道家服食求仙的修炼法物。)一般,真是千数百年才可一遇的奇缘。在盐丁们的心中,猜想,对于白米饭是否存在,也还是无法确定的。
饮食而外,盐丁们的衣着,也让人睹之心酸。他们平常所穿,都是鹑衣百结,到了严冬,也仅仅穿着夹衣。
盐丁们家中生活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可能会储藏有一件破棉袄。但是,这种情况,也只是十家之中,仅有那么二三家而已。
盐丁们所盖的被子,那些极为“奢侈”的,不过是收集数十片破旧的棉絮,将就着缝合而成;其他情况差的,也就是收集一些草秆,堆积起来,然后,晚上躺卧在其中。
当时的官绅们所穿的裘皮衣物,所覆盖的锦绣棉被,对盐丁们而言,就如同人们常说的“虞夏冠裳,商周彝鼎”,只是听说过这样的名称,而从来就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物件。
盐丁们所居住的屋子,是用茅草搭建成的。屋子的高度,与人的身高差不多。风大的时候,这种屋子很容易被吹倒;雪大的时候,这种屋子又很容易被压倒。
所以说,这世间,贫苦到无法描述的民众中,盐丁是首屈一指的。
但是,最最让人悲悯的还是,这世间的千万般人中,很多时候,很多人受尽苦楚之后,或许还有浅尝甘甜的机会;即便是自己没法享受甘甜,他们的子孙,或许还有机会。而盐丁却不能。
这天下,人们认为最苦的,大约没有超过乞丐的。但是,就是众人认为最苦的乞丐,也还有转运的时机。时机一来,乞丐也可以兴家立业,为官为商。退一步来说,乞丐自身即使无法转运,他的子孙,或许还有奋发图强、立志成名、出人头地的时候。而盐丁却不能。
那时,一旦被朝廷编为盐丁,就永远身不能走出产盐之区,手不能离开煮盐的行业,耳无法听到富贵的言辞,眼难以见到荣华之事。编户为盐丁之后,终其一生、终其后世,就只能如牛如马、当牛做马,一生数世,辛劳苦悲。
对于盐丁而言,一辈子的心思,大约就是不要忍饥挨饿而死、不要遭寒受冻而死,这样就满足了,也没有别的向往了。
至于所谓的荣华富贵,对盐丁们而言,大概也不知是何物了。
见过盐丁们鸠形鹄面的人,曾经感叹:盐丁们和自然界被豢养奴役的动物似乎没有两样。
唉!真是让人悲悯,真是让人伤叹啊!
都是以盐为生,盐商们却能够极度奢靡,花天酒地,通官、通神、通天,而盐丁们却只能在蒸煮煎熬中糊口续命。这其间的差异,又岂止是霄壤之别、仙凡之判啊?
盐丁的生活,至此大体写完。
写盐丁的悲苦生活,并非是为了粉饰所谓的美好。
人类社会总是向前发展的,如果用当代的农民和奴隶社会的奴隶对比,而以为当代的农民处境绝佳、而沾沾自喜,这要么是无知,要么是无耻。
人类的枷锁,在特权者的操纵下,是越来越松,还是越来越紧?这是个问题。
长远的未来,或可审慎乐观;短期的发展,应当心存畏惧。
上文内容,依据清人欧阳昱《见闻琐录》中的《盐丁苦》一节而成。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