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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写快乐营006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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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九十六岁年龄的老人,我有理由感到骄傲,刚刚过完的生日。虽然我在六十三岁的时候就几近失明。也就不会看到生日蜡烛与烛光晚餐,可能你们以为这样一个每天躺在床上的老太婆,她的头脑一定已经不存在了。一定神游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这么讲,也不是不对。有时的确会恍惚。回想起我那可怜的四十五岁就死了的大儿子,如今我住在二儿子家中,每天有干净的衣服穿,及时的饭吃。
他们给我吃的都是营养餐,鸡蛋,红薯,豆浆,搭配均衡。有的时候我特别想吃肉,二儿媳妇春艳是个茬子,说话就像爆豆子。这个馋逼。听听,儿子不在家,她一般就是这么称呼我的。我面无表情,呆若木鸡,假装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春艳一口一口将饭菜怼咕到我嘴中,没嚼几口,下一口又怼上来。我不能说媳妇不孝顺,毕竟这次是我答应回来的。想到儿子,哎,或许不回来的确是对的。可是临死前不能见到儿子,心底又很是不舍。
他们觉得我就是个每天穿着秋衣秋裤躺着睡觉迷迷瞪瞪的老奶子。不会有想法,怎么羞辱的语言,我也不会有任何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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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觉得身体轻盈,走几步像是腾云驾雾的飘动。这三年,大家可都给折腾够呛。忽然觉得很奇怪,又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同。我看到孙女的娃娃小竹喊我老奶奶,老奶奶。
春艳的脸色变了,乱喊什么。一边将择好的豆角丢进洗菜筐。
老奶奶,老奶奶。听到这种亲切的奶声奶气,我答应着,唉,唉。拉起我的手,我给你看我刚刚画的画。
一张全家福,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一个头发稀疏眉眼和我有点像的怪物。你看,老奶奶,这个是你。
果然,小竹指着那个很像外星人的她眼中的我在图画中的反映。
这孩子,是不是有病,和谁说话呢。春艳没好气地对小竹呵斥。
灯太亮了,有点刺眼睛,眼睛有点疼。我这毛病太多年了,虽然现在是完全看不见……等等,我这不是看见了吗?老奶奶老奶奶,你看你看,我还画了烟火。小竹的声音清脆又稚嫩,我打心底喜爱这隔两辈儿的小娃娃。她眼睛亮亮的,像两颗葡萄。我也不知道为啥觉得是葡萄,茶几上有葡萄,我想吃一点儿。每天的饭太单调了,几乎也没菜,我看不到东西,洒了菜汤劳累的还是春艳。我那儿子下了班就坐在沙发上刷手机,或逗逗鸟。他是不会弄这些事的,有时我也理解春艳,我的事都是她来处理。她心情不好就会骂我几句疏解疏解。人老了也没有用,就是吃啊喝啊拉啊撒啊,没别的了。想想也让人心烦,能让她心情好点也行。
是的,不同之处是我能看见东西了。很奇怪。我的眼病是治不好的。这不会是在做梦吧。简直不可思议,我已经多少年没看过电视节目了。春晚马上就要开演了,哦,早就没赵本山来演小品了。我那会,太早了。
我坐着看了会儿电视,春艳忙着厨房的事,儿子掌勺,小竹的妈妈在刷手机,爸爸在房间里睡倒班觉。一家人其乐融融,过个年就图这人间烟火的小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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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人生真是短暂。我这人生可能也没啥建设性意义,我的二女儿,在廊州,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守着女儿和外女过日子。二女儿命苦啊,二姑爷是死在我的老房子里。当时我就睡在卧室,谁能想到,他就那么一睡不醒了呢。再没醒过来。
本来就是心脏不好,就那么无疾而终,不得不说也是一种福德。没有遭罪。他对我真的是孝顺,比亲儿子都孝顺,温言软语,让人听了心里暖和。我刚刚似乎看到他的身影了,这会不知道在哪里,人老了就是糊涂。今天我也不知道为啥,糊里糊涂的,能看到东西除了在梦里,我想不出还能怎么解释。
在廊州待了差不多八年时间,都是二女儿照顾我,房间清洁,空气清新。他们全家都吃素,有的时候真的好想吃肉啊。二儿子突然过来接我,问我,你认识我是谁不?
我怎么不认识,志明我的儿呀。我心里雪亮着呢。我当然知道他们这浩浩荡荡冲着啥来的。还不就是我那老房子,如今市场价要一百二十万了。
春艳尖刺刺的嗓音传过来,妈,跟我们回去不,想吃啥就吃啥。说吧,吃啥管够。
真的哇,好啊,我跟你们走。我想吃肉,想吃肉。
好好好,看老太太给饿的,都吃不上肉。没事,回去给你做!春艳的嗓门自带扩音器。
好啊,那就好。我给你们磕头了。给你们磕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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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明背起我,就这么秋衣秋裤将我拉回了秦海。临出门的时候,二姑娘说,妈,你确定跟他们走。我没回话。你别后悔。顿了顿,我仍没回话。
大儿子家的女孩也来了,她还是那么不爱说话,我感受到她的手握住我的。我也不知道讲什么。刚才我仿佛看到廊州的那个卧室了,飘着走路真的是轻松,连我多年躺出来的绵软无力,都没有了,有一次倒垃圾摔的腿疼病,都不疼了。
今年真是个好年,什么都过去了。二女儿和她姑爷坐在沙发上,依旧冷冷清清,面色有点凝重。我唤道,冬梅,冬梅,妈能看到了。她没有抬头,视若无睹,有那么一会眼神空洞,穿透了我看向远方。我也没想什么,年轻人对手机的热度总不减弱。
我叹了一口气。
听到一个冷静的声音,奶奶。
谁啊,你是谁啊。
是我,孙青啊。今年过年容许放一点点烟火了,还记得你当初能看见点东西的时候,我给你看过的男孩吗。
记得,青青,你们在一起了吗。
没有,很腼腆地笑了。奶奶,我想你了。小时候那两年在你家,我也很快乐。虽然你大部分时间不同我聊一些温暖的话题。我也还是喜欢你们,你和爷爷。那段记忆,不会忘记。每年过年,回姥姥家,也会想你们在这边怎么过。我不会忘记你,永远,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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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踏进夜色,我甚至想起年轻时候一口气吃掉七个馒头的历史战绩。那会我有一把子力气,干活不嫌累,不怎么思考事情,他爷爷就不一样,喜欢看书,思考问题,不怎么有话题。我感觉我这一辈子说起来也值,我来了脾气就一顿发火,儿女们也当回事。但是这一次真的闹完了感觉不同,太累了,九十六岁是个啥概念,我可能数数都到不了这个能力,我就上了一年级就停下来帮家里做事了。
我对青青说,好好照顾你妈妈,她可是个好人。
青青只是目送我渐渐远去。我知道她看得到我。每年除夕她这孩子倒睡得早,她干的工作我也闹不懂,就是写字那种事情吧。可能就像讲故事记录事情,我有时也会讲故事给她听,八百岁的老头,那么老真的没人认识他了,也孤独啊。人啊,该死就死,该走就走。什么不舍得,断了就断了。别占地方,腾出地方给那些花儿朵儿的小孩子们。太久不死,就是老不死咯。多难听,多不识趣啊。
隐约有一些鞭炮声阵阵响,春晚开始了,人生大梦一场哦,该醒了吧。春艳打电话给那三家人,快过来吧,老太太不行了。开啥玩笑啊,我刚从那边回来咋就不行了。闹呢。
咦,大姑娘那边没去呢。哎,说她我也叹气,她糖尿病,眼睛也快看不见东西了。这孩子待我也好,给我洗澡擦身,种种饭菜精致做法,不过是眼睛越来越不行。有时春艳也不愿意她过来。显得她对我不好似的。算了,我就不去了,再睡会吧。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点想上厕所,很急。想起身,却没有能力支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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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老人老了,还有一点粑粑流出来。走得多安详啊,表情也舒展。你们家以后肯定得好。
是吗?春艳的嗓子尖尖的,也有点远了的声音。
我坐在楼下门外的废弃的沙发,那一年我还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呼吸新鲜空气。柳树下面,能看到对面的大儿子家的窗户,青青晚上不睡觉,看书写字。
哦,我也该走了。小竹那孩子画出来的全家福,静静地走进那幅画,那全家福。
新年快乐。
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