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微信
在今天,当老师容易吗?移动互联网环境下的中小学教师,他们的日常工作呈现一种怎样的状态?有一篇作文,为我们描述了当代教师的一个侧面,提供了一份样本。
秋季一开学,很快就是教师节。学校转发了一份征文通知:为迎接一年一度的教师节,特向全体学生征集好作文,“感恩老师,为老师送上最特别的教师节祝福”。
有一位父亲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和我商量,希望读初一的儿子参加这次征文活动,“让他多练笔”。我理解,有了学校通知就相当于有了一把尚方宝剑,儿子不会拒绝。“这是学校的要求,每个同学都要写的”,父亲对儿子说。
儿子不喜欢写作,但也不排斥,只要有思路,半小时也能写成一篇颇像样的作文。然而如果没有思路(学生把选材、构思等写作酝酿过程,统称为思路),任是坐上半天,也憋不出一行字来。此时,儿子正一脸苦恼,处于“没有思路”的状态。
教师节征文,自然是赞美老师、祝福老师,征文通知也点明了主题:“表达对老师的崇敬和感恩之情”。选取生活中的某个故事和场景,而且角度宜小,挖掘要深,才会有新意。说说容易,让13岁的孩子理解“角度宜小,挖掘要深”,并非易事。
我和朋友的儿子开始交谈。回忆一下:你生病在家,老师来探访吗?摇头。你在学校突然身体不适,老师陪你去卫生室吗?摇头。你情绪沮丧时,老师找你谈话吗?摇头。你有发现老师身体不适,仍坚持上课吗?再摇头。你有不会做的题目,老师给你个别补课吗?“那是不允许的,老师不能加重学生负担。”你有不守纪律,被老师批评过吗?仍是摇头。
哪怕有一次“点头”,我可以继续追问,顺势挖掘下去,就能构成作文的基本内容,结果都是“摇头”。我问不下去了,好像今天的老师,和以前留驻在我们心中的老师形象,是两个不一样的群体。
以前的老师是怎样一个群体呢?这个“以前”并不遥远,只需倒回三十年,即1990年代前后的那些年月。那时候,电话还没普及,老师与家长联系主要靠家访,学校也会要求班主任走访学生家庭。假如你有40名学生,一个学期就要走访40个家庭。于是,每周会有两三个傍晚连着晚上,在逼仄昏暗的老弄堂里穿梭,住房大小,有几口人,老师对学生家庭了如指掌。那时候,老师对后进生(成绩差)会给予耐心细致的个别辅导,挤时间补课成了教学工作的一部分。那时候,每逢春游秋游总有个别家境困难的学生交不起20元,老师会悄悄垫上。那时候,被评为“优秀”的班主任老师,会做得更加极致:遇到特殊情形,会把学生接回家中住上几天,会找出自己孩子的衣服给学生穿上……在老师眼里,学生就是孩子;在学生心中,老师就像妈妈。
于是,每当教师节来临,学生笔下就有写不尽的师生情谊,真实而令人动容,慈母般的关怀跃然纸上。“春蚕”与“红烛”成了赞美老师最贴切的象征。
写什么内容呢?他问。
是呀,写什么呢?我也自言自语。
与“以前”相比,当代教师的工作形态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相当程度是移动互联网带来的:备课似乎容易了,海量的教学资料,在网上迅捷可得,但被要求用多媒体教学,制作PPT,却也耗费了更多精力;无需家访,因为手机联系更方便,微信的群聊功能相当于不受时空限制能随时召开家长会,私聊更使家校联系具有了私密性、个性化的特点。
我突然想到,当代教师与家长的沟通,微信也许是一个主要渠道。何不以微信作为切入点,来描写老师的工作状态,展现当代教师在教育理念、人格尊重、语言艺术,及沟通技巧等方面的特点,而有别于“以前”的老师。
妈妈经常和老师微信联系吗?我问。
几乎每天。有时还不止一次。
爸爸呢?
比较少。爸爸不好意思打搅老师。
聊些什么,你知道吗?
妈妈有时候会给我看,还会读出来。他补充说:凡是有表扬、有批评的,都会叫我看。
请举个例子——
有一天晚上,妈妈捧着手机刷屏。突然,我看见妈妈的眼眶里闪着泪光,“好感动啊!”妈妈把手机递给我,“你看,老师那么喜欢你,你却不争气!”这时,妈妈给我看了老师发来的微信:“这孩子我很喜欢。真是个好孩子!”那是因为我上次数学月考考砸了,妈妈很生气。老师在微信里宽慰妈妈,说我“很有上进心,所以会急躁,一急躁就容易粗心。这个要慢慢来”,“儿子会越来越好的,需要慢慢磨”,还加了个‘呲牙’”的表情包。老师成了我的救星。
私聊和群聊,有区别吗?我又问。
群聊是“艾特所有家长”。有时老师会在群聊里“告状”,口气会很严厉,但不指名道姓。爸爸说,这是老师的教育艺术,既指出了问题,又保护了同学的自尊心。
我们老师有两个群:一个是工作群,主要发学校通知,近期安排;一个是作业群,每天各学科的作业要求,都会发在这个群里。这些不需要家长回复,但老师会在每个通知下面加上详细解释,也会在作业下面列出具体要求。紧随在微信群后面的,就是一长串家长的微信通讯录了。妈妈一有不明白,就捧起手机与老师“私聊”。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会引出更多话题,我只有静静听的份儿了。
我们班有的家长很奇葩,连爷爷、奶奶也扫了老师的二维码。所以,老师的微信通讯录远不止40个,至少翻倍。所以,有时候爸爸会阻止妈妈:别发了,都已经回你五条了。每个家长都这样,老师该回多少呀!爸爸还说,你们老师的微信语言有三个特点:从不训斥,偶尔批评,总是鼓励。”
我们老师的微信还有一个特点,会在一句话的后面加上“呲牙”的表情包。我知道“呲牙”是一种含蓄,包含了谦虚、请原谅、不好意思,这是一个内涵丰富的表情包。妈妈也习惯在句末添加“一支玫瑰”,表达对老师的感谢;爸爸的表情包总是一个“抱拳”,表示拜托,而老师给爸爸的回复总是一个“握手”。
这个细节很好,可以写在作文里。
一篇作文就快呼之欲出了。我建议他:把最近一段日子妈妈和老师的私聊作为情节线索,再插入自己的学习生活,题目就取“老师的微信”。
思路有了,视角有了,写作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征文完成后,按照学校提供的网址发送过去。出乎意料的是,在教师节的第二天,这篇征文被刊发了。
传统的师爱往往凸显出老师慈母般的爱,“无私奉献”成为师德的经典概括,并深深地烙在了几代人的记忆中,形成对老师的情感认知。而当代教师更多了一份含蓄和睿智,同时又与家长保持着一定距离。
《老师的微信》从一个侧面告诉我们,今天做老师一点不轻松,仅投入在微信里的时间与精力就难以估算。如果仍要折算的话,相当于每天都在从事着具有教育学意义的微信写作,这种写作在传递温情中蕴含着教育机智:每天数百,每周数千,每学期数万、乃至十数万!一个学期就可以辑成一部鲜活生动的教育笔记。毫无疑问,“老师的微信”这一视角,丰富了当代教师的形象,也对师爱有了一种新的诠释。
讲述这篇作文的写作过程,是想在“写作课”里说些什么呢?
对青少年而言,写作难在哪里?学生会说“没内容”。一见题目,他们首先考虑“写什么”,想了一会后,回答仍是“没内容”。
青少年作文与成年人写作有很大不同。比如,当我决定写《老师的微信》后,“写什么”已在头脑中成型了,接下来会思考一下如何表达。当这篇文章完成后,我打算写《好作文的几种开头》、《好作文的几种结尾》,这两个题目也在头脑中酝酿了一段日子,酝酿多久呢,少说也有一个月了。
酝酿,是写作的重要过程。一个感悟,一次触动,一闪而过的灵感,会成为一篇文章的触发点。这仅仅是触发点,与最终写成一篇文章,还有好长的一段路程。
当你有了一个触发点,当你确认这个触发点是有新意、有价值的,你会由这一触发点开始,又开启一段思考的旅程。这段思考的旅程,有时亢奋,有时焦灼,也正是经历了这段煎熬并快乐的思考之旅,好作品才可能产生。当然,也有倚马可待、出口成章的奇才,但我们的孩子、学生,包括我们自己,是这样的奇才吗?
写作需要酝酿。而学校作文酝酿过于仓促(考试作文除外),往往周末布置周一交。这时可以看见,在完成其他作业之后,孩子开始动笔写作了,想了一会,匆匆涂鸦一篇。这样的作文即使再多,能力提高也是有限的;何止有限,有时还会浇灭学生对写作仅存的一点兴趣。
写作需要讨论。审题时,集体指导是有效率的,老师对题目进行分析与解读、选材举例等等,能够打开思路。但事物常有两面性,教师以为打开了学生思路,学生却因此框住了自己的思路,所举的例子反而成为“路径依赖”,结果千人一面的作文产生了。
写作不同于其他学科,强调答案的标准化,恰恰相反,写作追求独创性。而独创性往往有赖于个别指导,而非集体指导。好比微信的群聊与私聊,审题采用“群聊”是合适的;在写作的构思与酝酿阶段,更适合“私聊”,也更需要“私聊”,因为青少年还不太明白“酝酿”是怎么一回事。